其实,在几个月前,程宇阳对俞鸥而言还只是一个与旁人无异的普通男同学。
高高瘦瘦,成绩平平,仅此而已。
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大约是在五月,学校的海棠花开得正好,气温丢掉春天的舒爽,开始有了一丝燥热。
俞鸥记得清楚,是一个周二。
那阵子她在准备学校的辩论赛,每天睡很晚,白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埋头枕在手臂上养养神。
平常走动和人说话的杂声,她能自动忽略,那天却很吵闹。
桌椅碰撞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飞快跑动时从身旁呼过的风声,还有——
“李星杰你站住!帽子给我!”
“你让我站住就站住?秦凯,接稳了,我要甩过去了——”
“哎呀你们好烦,把我笔都碰掉了……李星杰!你给我捡起来。”
“行啊,你扔,我看你扔不扔得过去。”
吵闹和不满声扰得俞鸥脑子有点疼,唰地起身,决定罕见地行使一下班长的权利,她提高音量:“课间不要在教室打闹——”
细细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愕然低头,看着手中突然多出的重量,一顶蓝色棒球帽。
下一秒,视线里出现一只手,勾着帽檐。
视线下意识地,跟着那只手的动作往上移,他抬手一扣,蓝色棒球帽已稳稳地戴在头上。
午后阳光恰如其分投入一束光,清透明亮,浮在空气中的微小尘埃颗粒可见。帽檐下的眼睛在偏暖的光线下亮如星辰。
“谢了啊,小班长。”
少年朝她一笑,置身在光影中,仿若触手可得的骄阳。
俞鸥的心底,在这一刻,悄悄地“哇”了一声。
她呆愣愣站在原地,手维持着捧帽子的姿势,忘了原本起身是要呵斥他们不应该在教室打闹,愣了几秒,上课铃响,将她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
笔尖抵在草稿纸上,笔墨在纸上洇了小块儿。
俞鸥回神,啊了一声,抬起手,插上笔帽,轻轻放在了草稿纸上。瞥一眼书桌一角的电子钟,十分钟过去了。
又回想起那个下午,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叹口气,大概还是白天老师调座位的原因吧。
书桌右上角排排放了好些辅导书,她抽出一本数学习题册,开始认真思考。
王后雄,使人冷静。
*
第二天到教室,这才算新学期真正的第一天,全班无一例外都换上了校服。
南实的校服分两套,周一、二、三穿橙白色,周四、五穿蓝白色,教室放眼望去,一个个像覆着白霜的胡萝卜。
俞鸥踏进教室,看到全班都换了校服,由衷松口气,身为班长,每周的流动红旗她也比较在意。
然后没怎么思考,双脚像有记忆般地走去原来第三排的位置,还没坐热,身旁一双脚站定。
她抬头去看。
孙嘉彤背着书包,细眉拧起:“我说——”
“……噗。”
后排传来一声似乎压不住蹦出来的轻笑。
其实在孙嘉彤刚站定还没开口时,俞鸥已经反应过来,白净的面容微微红了,正尴尬着准备起身。
听见后排的笑声,两人的目光一同转过去。
第六排她应该坐的位置旁边,程宇阳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这边,眉梢微挑,刚才发生的事都尽入眼底的了然模样。
他见两人同时转了过来,不掩笑意,抬起右手——手掌伸到右边的课桌上,轻叩两下,目光还是落在她身上。
“小班长,你该坐这儿。”
俞鸥迫不及待想逃离这尴尬的场景,光速拎起书包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第六排坐下了,感受到旁边的注目,她用尽最大的自制力装作无事发生一般,镇定地拉开拉链,一一拿笔袋等。
程宇阳也就看戏那样地笑了一下,便无所事事地拿起中性笔转着玩儿。
孙嘉彤望了眼后排,放下书包,跟着坐下:“哼。”
早读铃很快响起,一天的学习开始了自己的节奏。
中午休息的时候,学委跑来跟俞鸥说中午有点事,能不能拜托她去教材科领昨天缺的五本历史教材。
她应下了。
教材科和档案室一起,在教学楼后的一栋二层小平楼,外墙斑驳,有年代气息。
穿过一条藤蔓长廊就是实验楼,再接着教学楼。
俞鸥怀里抱着五本历史教材,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还差一会儿就要到长廊,目光忽然一凝。
脚步跟着停了下来。
藤蔓长廊那里,有两个身影。
再定睛一看,是孙嘉彤和程宇阳,两人不远不近地走着。
藤蔓长廊说长不长,只是一道回廊样的木质门框组合起来的,上面缠了弯弯绕绕的藤蔓,阳光落下去,碎成一个个会移动的光点。
远离教学区,安静又清凉。
不少小情侣放学喜欢来这儿,所以,学生们私底下也称这里是“鹊桥”。这会儿可能是在饭点,只有他们俩。
少女微微仰着头,嘴巴小幅度张合,少年低着头,在听她说话。
俞鸥没有多看,稍稍犹豫了下,便抱着笨重的五本书走了另一条很绕但可以避开长廊的路。
*
夏风微拂。
程宇阳心情不太好。
在食堂时收到数学课代表赵一菲的短信,交上去的暑假作业少了两张卷子。她清点时才发现的,让他赶紧补交上来,她也瞒不了多久。
“老刘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原话。
老刘是一位信奉题海战术的数学老师,一放假就卷子不要钱似的发,恨不能让学生放假在家也像在校时那样端坐在桌前,时时刻刻都要保持学习状态。
最好全学数学。
最惨的是,这位老师以往是高中部的,还跟程宇阳的妈妈林知慧关系非常好。
一有风吹草动……
总之,作为教师子女的程宇阳,实惨。
“我好不容易翻出两张空白的,快点抄啊,抄了给我。”
赵一菲的短信,直接噎得他饭都没吃好,匆匆刨了几口就要回教室去抄卷子。
刚出食堂大门,被孙嘉彤叫住:“哎——我有话跟你说。”
程宇阳脚下生风,还往教学楼方向而去,头也没回,简洁而有力地吐出四个字:“什么话?说。”
“这里不方便……”
“那回头再说。”
“等等!”
孙嘉彤一下子急了,小跑着到他跟前,抬起头,咬着唇,眼里是豁出去的坚毅:“就几分钟,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
程宇阳怀疑她要哭了,最怕女生哭哭啼啼,也不想跟她在这拉扯。
“三分钟。”他说。
得到肯定答复,孙嘉彤反而扭捏了。
自从上学期被妈妈发现那封情书,她便一直处于仓惶不安的状态,昨天一开学,老师直接调换位置,让她的心态一下崩了。
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她想,干脆豁出去——表白算了!
想着到一个僻静地,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鹊桥。
少女心事因为这个地方仿佛获得一股勇气,小声开了口:“你……以后应该要去高中部的吧?”
南嘉中学是南嘉本地最好的高中没错。
不过,由于行政划分,南嘉由隔壁的临阳市代管,中考统一划区,所以理论上,学生也可以考去临阳的学校,那里有着比南嘉更为优秀的教育资源。
孙嘉彤这么问,是想确定他会不会考去临阳的高中。
和调换座位比起来,不在一个学校更为严肃不是吗?
“大概吧。”程宇阳看一眼手机时间。
孙嘉彤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高中部据说会根据中考成绩分班的……我,我还想跟你一班。”
“?”
孙嘉彤又说:“上学期末,我看你的年级排名在四百多,我妈妈……”说到这里,她状似苦恼,“她还想让我努力一把,冲刺一下A班。”
“??”
话到这份上,孙嘉彤脸红似火,害羞地不敢抬头去看少年,小声:“所以,接下来我们一起好好学习,争取一起上A班吧。”
程宇阳总算回过味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一眼女同学,这年头表白都是这个风格了吗,脸这么大?
他久久不说话。
孙嘉彤抬头,见他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好意心领,我已经有一个妈了。”
说完也不顾孙嘉彤的脸色,他心里惦记的是卷子,风风火火地走了。
*
俞鸥回到教室,把历史书一一放到缺教材的同学课桌上。
今天为了领书,她没有回家,吃的食堂。住校的同学饭后回了寝室休息,走读的同学基本回了家。
按理该空无一人的教室,却有人端端坐着,奋笔疾书。
她发完书,回到自己的位置,隔空望了眼他在写什么。
今早还没有老师布置作业。
程宇阳的课桌上,左边一张写满答案的卷子,右边一张刚答了几题的崭新卷子,平平整整并排在一起。
他抄得专心致志,没留神旁边近人,听见动静一惊,下意识抬手捂住,一看是同桌班长来了,又觉得自己这动作太怂。
“——咳嗯。”
他虚虚地假模假样咳嗽一声,大大方方撤回遮掩的动作,一边抄一边抬眼睨了她一眼:“你不会去打小报告吧?”
俞鸥一怔,摇摇头。
他不是很信:“真的?”
俞鸥又点头,瞧他眼神虽是不信,手中的笔倒一下也没停,于是说:“我以为你都不交作业的呢,抄作业也不失为一种尊重老师的方式,总比不交好。”
程宇阳惊了,以为耳朵听岔:“尊重老师?”
俞鸥目光清澈,还真的点头:“抄作业不是完全的坏事啊,答案在手里过一遍,你能跟着学习下别人的解题思路,对于基础差的人有用的。”
俞鸥和传统的好学生好班长有那么点儿不同。
她不会去讨嫌地输出“知识是自己的”这样的观点,同时也认可这样的观点——
学习是自己的事。
自己身为一个班长,需要操心的是班级纪律,和做好老师安排的事。
她不会耳提面命朝着同学说你这样不行你要努力学习云云,但同学想让她讲题,她也愿意倾囊相授。
“三班的李元浩上学期被通报欺负同学帮忙抄作业呢,同样基础差,你至少是自己抄的。”
她一口一个基础差,简直无异于当面说他笨。
程宇阳不说话了,埋头猛抄,就是手中的笔更用力了,力透纸背。
*
“她居然说抄作业是好事,你们敢信?!”
放学后,程宇阳拉上几个人在足球场踢球,他想起中午的事,心口仍是气闷。
球到了脚边,他抬起腿,一脚提给李星杰。
李星杰:“小班长人这么好?那以后抄她的不美死了。”
周远航在旁边跑动,招呼着李星杰踢过来,还分心说话:“她说得也没错啊,我遇着那种做几遍都错的题,就会原样抄几遍,一边抄一边琢磨,基本下次再遇见这种题型,就会了。”
李星杰如愿踢来了球,他踢给别人后,看向程宇阳,止不住乐:“你气的是人家说你基础差吧?”
当然不只这个。
程宇阳紧抿着唇,不回应。
想起她举的三班李元浩的例子,那是学校有名的校霸,打架斗殴翘课早恋记了一堆过。
论学习,说他基础差。
论不良,他又赶不上人家校霸,没有小弟,还得苦哈哈地自己抄作业。
当然霸凌别人是不对的,但……
足球一个弧线,又到了脚边。
程宇阳烦躁地一个猛劲,足球在脚下几乎呈一条直线,直直地进了足球门。
“牛逼啊!”
“服气!”
“哈哈哈,这球帅。”
程宇阳的心情并没有因进球好转,还是气得不行。
李元浩什么人我什么人?
什么狗屁例子,我又没有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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