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二环内一片高大梧桐树,目的地到。
院子不大,梧桐树掩映之间是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如今寸土寸金的一块地当年属于燕京木材厂,厂区在90年代后期陆续搬迁到郊区,本部的办公楼与家属楼也在房地产大开发的年代夷为平地,演变为京城数一数二的豪宅。阴差阳错之下,有四幢小楼得以保存,当年给厂里的四位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准备的,辛铭远的姥爷江松柏正是1979年第一届得主,那一年全国得此殊荣的堪堪20人。
房子是公家的,作为姥爷的唯一后人,辛铭远能住到驾鹤西去,前几年花大价钱翻修加固,算上装修添置家具电器,近百万了。
老李竟然不在。
隔壁街心花园隐隐有拉胡琴吊嗓子的动静,辛铭远循着声音漫步过去,老李跑过江湖卖过艺,拉胡琴是把好手。
果不其然,老李正拉得带劲。
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
辛铭远停下脚步,老李对面站着一人,一个唱老生的年轻女人。
…孤御弟唐三藏替孤代劳
各国内众蛮王休要阻道
到西天取了经即便还朝
孤赐你锦袈裟霞光万道
孤赐你紫金钵禅杖一条
孤赐你藏经箱僧衣僧帽
孤赐你四童儿鞍前马后
涉水登山好把箱挑…
她唱的是奚嘨伯先生创立的奚派。票友下海的奚先生以知识渊博、多才多艺著称,是梨园行里少见的秀才公,奚派唱腔有“洞箫之音、珠走玉盘”之称,可见其风格婉转独特。
女子着一身时下流行的紧身运动套装,曲线玲珑,七分裤露出半截小腿,纤细而紧致,腿部线条颇为动人。
“大远来了,”老李慢悠悠打招呼。
女子回头,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四目相对,二人都在打量对方,谁也不开口。
老李缓缓起身,归置好胡琴:“林小姐要是有空,明儿再聚。”
“不打搅了,”女子避开辛铭远的目光,“今夏我都住隔壁,改天得了空,请您过去喝茶。”唱戏的人讲话自有一股子腔调,旁人学不来。
二人擦肩而过,她朝着另一幢小楼走去。
腿直步伐大,走路轻飘飘几无动静,想是练过的。
那边是陈家的宅子。
回到自家小楼,老李进客厅旁的小屋,辛铭远三步并作两步上二楼。
洗漱一番,辛铭远下楼时,换上老头汗衫大裤衩的老李已沏得一壶酽茶,正攥着蒲扇扇风。
茶壶茶碗是老李花8块钱淘换来的,别说,眼光正经不赖。辛铭远找明白人断过代,是清初康熙年间外销瓷,产自广州一带,学名“织金彩瓷”,样子远非后世广彩的繁复富丽堂皇,反而贴近明代素三彩,也不知是何原因未能漂洋过海,反而进到内陆山西。
“那姑娘叫林溪,下午搬来的,说是陈家亲戚,搞历史的。”老李倒茶,张一元最普通的茉莉花茶。
“奚派很是地道,就是输在气力上差了些,有股子雌音。”
女人唱老生,民国年间叫“坤生”,成名者寥寥,冬皇孟小冬戏唱得再好,也未能完全摆脱“雌音”二字评语。
先天条件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正宫可是程派大青衣。”
喔?那可不简单了。
“有意思一主儿,有戏瞧咯,”老李摇着蒲扇,满脸期待八卦。
辛铭远无语。老李看热闹不嫌事大,也难怪,孤单单一老头守着空荡荡的小楼十几年,无聊的紧呐。“这不正趁你的心意。”
嘿嘿两声,老李摇着蒲扇缓缓道:“今晨起了一挂,为渐卦:女归、吉、利贞,不错喔。”
辛铭远更是无语。老李日日盼着他结婚生子,却眼挑得紧,今日怎对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抱有好感?就差保媒拉纤了。
“老大不小的,纵然有个混账爹,不算个事儿。婚姻大事可别耽搁呐,赶紧生个大胖小子,我也能抱上孙子,又不用你…”
辛铭远喝掉杯中茶,转身上楼,很是决绝。
同样的话听上十年,耳朵早起茧子了。
孩子一旦落生便是辛家的棋子,这种蠢事,他才不干。
晚上11点,辛大少雷打不动的读书时间到——法文小说《天上再见》。
瞧不出来吧,早年混过江湖卖艺的辛大少也正经是个好读书的大龄青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正是形容他辛铭远滴。
12点,睡觉去。
辛铭远伸个大大的懒腰,楼对楼,十几米外正是陈家的宅子,漆黑一片。想是美女早早去睡美容觉。
他打开手机,搜索京剧唱段《沙桥饯别》,奚派名家张建国的版本。
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
孤御弟唐三藏替孤代劳…
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辛铭远从前也是不爱听戏的,直到那年讨饭途中遇到老李。
对,没听错,就是“讨饭”。
8岁时,为逃离辛家,他故意上了人贩子的当,跟着群拐卖儿童一路进到山西。小小年纪的辛铭远聪慧过人,沿途用下诸多计策,领着一群娃儿造反成功,帮助警察叔叔破获轰动全国的拐卖儿童大案。他是不愿回京城的,又带着三个孤儿走街串巷打零工为生,途中遇到同样居无定所的老李,五人相依为命。
半年后,年纪最小的李冬查出罹患重病,急需到京城大医院医治,辛铭远唯有向现实低头,主动返回辛家,这一别就是15年。重逢之日,五个人在这小楼里喝得酩酊大醉,彼此约定,死后墓碑比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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