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莎车国的国宝——星河，怎么会在你这儿？”
姬家大宅内，四个冰鉴整整齐齐放在房屋死角，冒出的冷气被穿堂风一吹，瞬间盈满了房间，驱散了甘肃夏日的热浪。
房屋正中的桌上码放着各种水果，从江南的葡萄到甘肃的白瓜，上面犹带着未干的水珠。
若非亲眼所见，你决计不会想到，甘肃这炎热之地竟会有如此地方。
屋内的装饰也是豪华，带着隐隐的异域风情，剔透的宝石随处可见。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姬冰雁手中那块流光溢彩、仿若星汉璀璨的宝石。
“我从一个西域商贩手下买来的，看着好看，原本想拿回去送给蓉蓉的。”
楚留香苦笑着看了看一旁放着的一摞盒子——这些都是给船上那三个妹子的礼物，不过自己这下子怕是又回不去了。
“你可真行，上一回来大沙漠遇到了琵琶公主，这次又与莎车国扯上了关系。”
姬冰雁幸灾乐祸的笑了笑，但是他知道，这块宝石后边怕是另有隐情，以楚留香的性子，不会不管，至少要把这国宝还回去。
于是他又正色道：“虽然不知道你此次是否会遇到什么笛子公主、二胡公主什么的，但若是遇到了麻烦，尽管告知我。”
“多谢。”
楚留香笑了，姬冰雁向来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能为兄弟赴汤蹈火，所以他极其顺畅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这句话，给了他一个赴汤蹈火的机会。
“我现在就有一个麻烦，不知你帮不帮？”
“什么麻烦？”
“帮我把剩下的礼物带给蓉蓉她们……”
楚留还没说完姬冰雁就垮下了脸。
“楚留香啊楚留香，今后你若要再去大沙漠，请把车钱酒水钱一并付了，要我替你送礼物、替你受她们的白眼、还要替你稳住她们，当初红袖她们来大沙漠真是来对了，明明答应好的事情却食言了一回又一回。你真是活该呀，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带上我，我要和红袖她们一起把你狠狠的骂一遍。”
楚留香苦笑着默默鼻子。
那厢姬冰雁顿了顿，又忍不住接着道：“也许这宝石后面没有什么隐情，只是别人一步小心丢了、落下了……”
这个猜测不着边际，但是姬冰雁心中还是抱有一丝微弱的期望，若是可以，他着实不想替楚留香承受那三位姑娘的怒火。
三位姑娘都是好姑娘，但是再好的姑娘发起火来也是恐怖的。
尤其这怒火原本应该是对着楚留香发的时候……
但是这个期望很快就破灭了。
一脸络腮胡的西域商人，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磕磕巴巴的道：“包石？那日窝们拉着骆驼路过莎车国，堪到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向窝们求助，窝看到她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她，窝……窝就没管……”
“想来东西就是那时候塞到车队里的，但是你既然知道此事，居然就这么装作不知情的把东西给卖了？”
姬冰雁皱紧了眉毛。
夏日的太阳毒辣，商人的额上沁出薄薄一层细汗，他目光闪烁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十足的心虚。
“窝……窝……怕那东西给我惹麻烦，所以打算紧快脱手……挣钱来着……”
“看来这趟我还是真走不可了……”
楚留香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他抬头望向远方。
那儿有低矮的瓦房，商人行人来往期间，倒算的上是繁华。
再往前便是低矮的土坯房，上面兴许有着经年累月留下的裂缝，带着岁月的痕迹，粗粝的像是风中夹带的黄沙。
再往前……
便是连绵的沙漠。
黄沙漫漫，不见尽头。
“看见没，”姬冰雁拿手肘撞了撞他，“以后少贪小便宜。”
“他卖的也不便宜啊。”
一声叹息散落在空中。
这一切都落到了街边一双碧色的眸子里。
虞泽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坐在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手中的半块馕。
他脸上脏兮兮的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头发长且邋遢，结成一缕一缕的垂下来遮盖住了他的眼睛。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断有钱币扔到他的面前，与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虞泽连连道谢，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不远处的楚留香。
“好心人给点钱吧！”
眼看着楚留香向这儿走过来，虞泽低下头，向着路边行人哀求道。
一片白色的衣角停在他面前，上面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拿着。”
一块碎银扔到他面前。
“谢谢好心人！好心人万事如意！”
虞泽立刻道谢，连连拱手，感激涕零的样子像是面前站着一位活菩萨
却在低头弯腰的时候，趁机将一把粉末洒向了楚留香的衣角。
——此乃木槿花花粉，碧水蛇喜其味，常常在盛夏之时钻入花丛，舔舐花粉。
而虞泽恰好有一条碧水蛇，还是条灵秀之至，极通人性的碧水蛇。
人走远了。
虞泽拿起破碗大声乞讨着离开了这片地方。
“真麻烦。”
拐进一个巷子后，他拉了拉兜帽，小声道，碧色的眼中盛满了嫌弃。
“一刀杀了多了事。”
……
夕阳西下。
在晚霞漾映的一片火红中，一匹满载着物资的骆驼走向了广阔无垠的大沙漠。
虞泽带着兜帽坐在屋顶，目送着楚留香的身影远去。
“东西准备好了吗？”
他拖着声音问道。
半晌，无人回答。
于是他只能提高声音再问一遍。
“东西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好了！少主，你要的东西都备下了！”
一个穿着皂色衣衫的人翻身上了屋顶。
“抖什么？”虞泽轻轻拍了他一下，无奈道：“我又不会把你杀了。”
说罢他翻身下了屋顶，三匹骆驼已经在下面备好，行囊里放满了物资，一个黑衣人拿着个托盘站在一边，上面放着一件广袖的齐腰襦裙和一些首饰。
金簪被做的极尖，在烈日下亮的晃眼。
虞泽轻轻的将手指放了上去。
下一刻，指尖便冒出一滴血珠来。
虞泽笑了，他舔去了指尖的血珠，毫不在意的脱下衣服换上了托盘上的襦裙。
他身材颀长，肌肉紧实但不过分夸张，穿上襦裙后，倒真像个风姿绰约的北方佳人了。
盘发，化妆，戴首饰。
虞泽极其熟练的做着这一切。
他不是不会易容。
相反他精通的很，只是懒的做罢了。
“如何？看的出来吗？”
他将填充的棉花塞到衣服里，撩了撩头发，问道。
声音婉转如黄鹂出谷，但是细听之下却还能辨认出是男声。
“看……不出来。”
黑衣人小声回道，有点不敢看他。
夕阳下的虞泽身材高挑身姿曼妙。
深邃的眼窝中嵌着一对青玉一般的眼睛，波光流转之中似乎能把人的灵魂都给吸进去，眼角一点泪痣，更显风情。
他长得着实惹眼，乍一看去，似乎同那带着血腥味的、阴森幽暗的如同地下爬虫一般杀手联系不到一起。
但是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两个字。
“那就好。”
虞泽翘着二郎腿大喇喇的坐下，将桌上的零碎东西一件一件的往腰带里装，最后将一条青色的小蛇盘在手腕上。
“走吧。”
他道，嘴角带着笑。
大沙漠浩渺之极，一眼望去广阔无垠，黄沙连绵直到天边。
天上烈日高悬晴空万里，阵阵热浪迎面而来，带着逼人的气势，不过片刻便叫你口干舌燥，甚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楚留香是见识过这沙漠的厉害的，但是时隔多年，当他再度踏足这里的时候，仍就心有余悸。
不过好在莎车国并不难找，姬冰雁在临行前曾从西域商队哪里给他弄了一副通往莎车国的路线图，只要照着路线图行进，十天之内便可到达。
楚留香将自己浑身上下遮的严实，骑在骆驼上将手中的地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金乌西坠。
天完全黑下去了之后，温度骤降。
整个沙漠瞬间从火炉变成了冰窟，带着沁入骨髓的冷。
但是好在楚留香已经有了些经验，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升起了火。
火苗幽幽的跳动着，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身旁的骆驼毛长且厚实，轻轻依靠在楚留香身旁，整个人像是盖了床被子那样暖和。
天上星河璀璨，地上暖意盎然。
楚留香窝在骆驼厚实的毛发里，在木柴的噼啪声中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了一声尖叫。
声音很轻，细若游丝，还未到耳边便被风吹散了。
楚留香睁开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听到了这声尖叫，那似乎像是他在半梦半醒间做的一个梦。
他沉下心来，放轻呼吸，凝神细听。
“救唔……命！”
果然！
楚留香的眼睛猛的睁大，毫不犹豫的翻身上了骆驼。
有人！
是真的有人在呼救！
大沙漠里不该轻易救人，也许上一刻你刚刚救了他，下一刻你便身首异处。
这一点石观音早就好好的给他们上了一课。
但若是真的有人在呼救呢？
此情此景，当真能对那呼救声视而不见？
至少也要去看看。
楚留香这样想着，却在向前行了几步之后停下了，他看看地上的沙土，将骆驼背着的一半物资埋入了沙中，并在四周做了记号。
“驾——！”
身下的骆驼跑的飞快，在身后扬起一片尘土。
楚留香仔细辨认着声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寻去。
终于，那求救声越发的清晰了，但是就语句来说有点模糊。
句不成句，调不成调，似乎只是无意义的嘶喊。
“啊——救——唔——命！啊——！”
在那里！
楚留香眼睛一亮，加快了速度。
前方有一个翠衣蒙面、满身珠翠的少女跌跌撞撞的向前跑来，身后跟着两个凶手恶煞的人，像是这沙漠里的盗贼。
“上来！”
少女闻言伸出手去，楚留香单手持缰，另一只手弯腰搂住她的腰，一把抄起，将她放到了自己面前。
与此同时，楚留香手一扭，骆驼便立刻转变的方向，不过片刻就将那两个盗贼远远的甩在身后。
楚留香虚虚的怀着少女，但是她好像被吓坏了，缩在楚留香怀中微微发抖。
“没事了。”
楚留香轻声安慰道，一低头，撞进了一汪幽深的绿色湖水中。
但是下一刻，虞泽便躲开了他的视线，不好意思的拢了拢散开的衣领。
楚留香这才恍然发觉，眼前这位姑娘的衣服似乎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而且圆润的肩头上有几个明显的淤青，一看就是被人掐出来的。
楚留香心中有了计较，歉意的笑笑，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虞泽一惊，深绿的眼眸一颤，如同泉水泛起了涟漪。
立刻想要推拒。
“披着吧。”
但是楚留香动作轻柔，却不容分说的将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虞泽还想在挣扎一下，这种把自己包成个粽子窝在男人怀里的行为并不利于他勾引人家。
重点是不能趁机查看楚留香怀中是否有她要找的宝石。
但是楚留香是个君子，虽然是个风流的君子，但是与那种天天想着占女孩子便宜的流氓还是有本质上区别的。
况且这位姑娘之前的经历似乎还不是很好。
于是在楚留香的善解人意之下。
虞泽再三努力，还是没能逃脱变成粽子的命运。
唉——
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虞泽看着自己被束缚住的双手，不由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说将人救了下来，但是楚留香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戒心。
他将人带到了另一个地方，重新生火。
“姑娘，不知你要去往何处？”
重新拿出一条披风披上后，楚留香柔下声音问道。
面若冠玉，鼻若悬胆。
刹那间，无数的江湖传言涌入他的脑海。
啧啧，说书人诚不欺我。
瞧着长得，风流倜傥。
瞧这笑的，满面春光。
难怪香帅的传言千千万，红粉邂逅占一半。
虞泽心中感叹，但是面色悲戚。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努力想说话，最终却只发出了几个含糊的音节，于是只能歉意的摇了摇头。
“姑娘是……”
楚留香显然被惊到了，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虞泽见状点了点头，上前拉过楚留香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写起来。
“玉泽……这是你名字？”
楚留香那只被虞泽抓住的手稍稍动了动，表情在一刹那变的非常奇怪。
但这一切都没有被虞泽发现
虞泽笑了一下，眼睛微弯，点了点头。
还有呢。
他抓紧了楚留香想收回去的手，继续写着。
我是西域与中原的混血，被一中原富商看中收去做了小妾，谁料途中遇到劫匪，如今……已无家可归……
“原来如此……”
难怪她骨架要比一般的女子宽大，还生就一双绿瞳。
虞泽写罢想将手缩回去，却被楚留香反手抓住。
“姑娘，我要去莎车国，不若你与我同行，我把你送到那儿如何？”
感受着楚留香手下若有似无的摩挲，虞泽的眼神暗了下来，有杀意自其中一闪而过。
好。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眸中的冷意。
我后悔了。
我当初就应该一刀杀了他。
沙漠的夜晚很冷，冷风如刀子一般割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不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虞泽有内力护体自然没有到这种地步。
但是无奈任务在身……
掩在面纱下的嘴角扯了扯。
虞泽迅速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手试探着捏住了楚留香垂在地上的衣角，见他没有反对，再整个人慢慢的靠了过去，面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红。
好似克制不住冷意向热源缓缓靠近一般。
“冷了？”
楚留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复少年人的清朗朝气，但却低沉微哑，让他忍不住想起三年前在京城喝过的老酒，醇厚绵长，初时不觉怎样，细品便知醉人。
虞泽微微侧头避过他呼出的热气，但是耳朵还是不可避免的泛上一片薄红，楚留香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在他脸颊下微微震颤，连带着这那两个字也鼓噪着跳入他的耳朵。
这男人，的确有风流的资本。
虞泽在心中“啧”了一声，害羞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伸手将他搂紧了些，下巴磕在他的肩上，轻轻磨蹭着。
眼眸低垂，观察着虞泽的反应。
虞泽面纱下的笑容更盛。
但是掩在袖子中的手却悄悄抚上了腕间高昂的蛇头，拇指在蛇嘴巴处摩挲着。
他知道，那里面有两颗尚且幼小，但却尖锐非常的毒牙。
碧水蛇剧毒。
更何况这条还是文越送给他的，吞食了不知多少毒物药草，其蛇毒非他的血液不可解。
冷静。
他对自己说，心中疯狂默念《清静经》。
这人不能杀。
——自己选的路死也要走完！
面纱下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虞泽仗着自己发量够多、还有面纱遮盖，楚留香看不到他的脸。
深深的，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阿弥陀佛。
冷静。
冷静。
以后老老实实杀人。
老老实实挣钱。
下次就算文越给我一万两黄金，我也绝对不会再干男扮女装这种蠢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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