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血观音》
不知道要去哪,师无渡完全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胡乱的走着。
不知不觉的来到了神无山,三星观原来所处的那片山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座小小的神龛突兀地摆在那里。
师无渡恍恍惚惚的来到跟前,傻傻的看着已经干枯的脏兮兮的水碗,还有雕刻的如同烂萝卜的神像。
不远处,两个被泽神派来盯着师无渡的水神彼此对望了一眼。
他们用通灵阵互说道,“还要继续盯着吗?”
“不盯了,就他这样子,估计很快也是死的命。他这水师庙也就只有他那个擅长使风的弟弟还有点用处,现在?他连他弟弟都没了,就他一个,这天下的水源谁听他的话?就他还能蹦哒几天?”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悄悄回了上天庭,不再管他。
而师无渡愣愣地看着这愚蠢的神龛。
他的第一个信徒在这里供奉过他,而他……马上就要失去这第一个信徒了。
对他而言,这世上再宏伟的庙宇,都抵不过眼前这小小的神龛教他欢喜,无论多么富贵,狂热,忠诚的信徒,都抵不过那个起早偷偷为他一边焚烧着廉价香火,一边被呛得直咳嗽的弟弟。
之所以成仙,就是为了守护青玄。如果他不在了,那还有什么意义,独留自己成仙,无限地孤独一生!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逃似的往山下跑去,结果天黑心乱脚下一软,被石头猛地绊了一下。就这样,他从山上狠狠滚了下去,直到撞上一棵树,才把他拦了下来。
师无渡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因为他知道,即使睁开了眼,眼前迎接他的,也是同样的黑暗。
他忽然想起,“飞升”的那天,大师父把他们兄弟二人送出门,和他叮嘱道,
前方的路,很长很黑,你们记得拉好彼此的手,不要走散了。
师无渡全身上下都酸痛无比,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先是低低地哭着,继而终于抑制不住,从地上爬起来,无力地靠在树上拼命的号啕大哭,那悲恸的声音比黑暗山林中的野兽咆哮还要令人胆寒。
世间的路是如此漫长,如此黑暗,而他们兄弟俩,就要走散了。
恍恍惚惚之中,云彩从他的脚下升起,盲目的载着他飞向在天空,他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黑色天幕,眼泪不住的流。
终于,他来到了博古镇。
小年夜,大人们都带着孩子一家开开心心地去街上的花灯集市游玩看烟火,那些孩子们穿着新袄子,开心的提着亲手扎的各种笨拙的纸灯笼,一蹦一跳嘻嘻闹闹。年纪小的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或者是被娘亲牵在手上。
师无渡只觉得前方有亮光,也不管那是什么,脚下便拼命的朝着那亮光之处走去。他就这样茫然的跟着赶花灯集的人群,人太多了,时不时的撞一下往来的人,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有一个小孩儿看到了师无渡的样子,有些害怕的贴紧了爹娘的身边,那对年轻的父母见到师无渡的怪异模样,赶紧把小孩拉远了一点。
这时,前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道士,看起来十七八岁,穿的简朴力气极大,他身上扛着一个巨大的麻袋,就这么和师无渡撞上了。
那道士不及躲闪,麻袋掉在了地上,发出框里哐当的响声,滚出一地的破铜烂铁。
道士见状,满脸通红,赶紧蹲下来把那些破铜烂铁捡回来重新塞进麻袋里,他四处乱摸乱捡,还被一些人不留神踩到了手。
眼见好不容易收集来的破烂,就这样撒了一地,谢怜蹲在大街上,有些懊恼地回头望了一眼撞自己的人,原本想喊住对方最起码给自己道个歉,结果,当他看到师无渡的背影,见他衣服上沾染着泥巴一副凄惨落魄的模样,心道此人也不比自己好过到哪里去。这便把声音又咽回了肚子里,叹了口气,扛起麻袋匆匆离去了。
师无渡失魂落魄的在灯火通明的灯会中游走着,原本他无比希望渴求着,能从那一团团灯火中带来温暖,可是,当他看到了那些围绕在花灯前的一家大小美满身影,耳边听着周围众人发出的幸福欢笑声,却瞬间意识到:这一切,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刺眼,令人不快。
他喉结滚动着,有些畏惧地不停地往后退着,结果又撞上几个人,周围的那些人见他这副脏兮兮又神志不清的样子,惊恐的抱着自家孩子纷纷远离他。
师无渡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墙角,搭着一个昏暗的小吃摊,马上便奔了过去,什么都没点,直接往最角落里的空桌子旁的长凳子上一坐。
摊主好容易等来了一个客人,本想招呼他吃什么,结果一看,就这副样子,明显的不正常,可又不敢直接上去赶他走,疯子发作起来比谁都厉害,只能自认倒霉。
师无渡躲在这安静的拐角处,逐渐平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两个人。
师无渡愣愣的看着他们,许久,喊了一声,“……爹……娘。”
父亲和母亲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安静的坐在对面看着他,父亲忽然开口了,他说,“渡儿,这些年来,辛苦你了。爹跟娘知道,你一个人带着青玄不容易,所以我们——”
听到这话,师无渡冷冰冰地问,“所以,你们今天,是来带他走的吗?”
父亲不说话了,母亲的眼眶红了起来,“渡儿,别这样……我们俩,这都是为你好……”
师无渡看着一脸忧伤的母亲,带着微微怒意,“你们,都不要我,把我抛下不管……我好不容易才和青玄又有了家,现在?你们又就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凭什么?”
父亲似乎眼眶湿润,他叹了一口气,“人这一生,有些事情全是命里注定好的,玄儿他没有这个命,在这世上只能是活受罪,爹跟娘不过是想……”
“不过是想?怎么不替我想想?我什么都没了,我只有他了,你们,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那摊主听到角落里传来的说话声,回头看去,只见师无渡正双手抓着桌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摊主一个劲的摇头:过年最后一天,居然遇上这么一个疯子。
不等他感慨完,就听师无渡忽然大喊了一声——
“不准!我不准!谁都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就见师无渡站起来疯狂地掀翻了桌子。
瞬间,爹娘的幻影消失在眼前。
他这一举动,吸引得附近的人纷纷驻足围观,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之声,摊主的怒吼叫骂,他脑子里糊成一片,直到脸上挨了一拳头被打翻在地。
“打人了!打人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披头散发和个疯子似的!”
“啧啧啧,家里人也不管管……”
摊主气的胡子发抖还想上去踹他,却被人给拉住了。
“唉,老张,大过年的,算了算了——”
摊主怒道,“老贺!你看看,啊?我好好的一张桌子!这疯子也不知道哪蹿过来的,被打死了都活该!”
“消消气,消消气。”
贺父看着地上的一团狼狈的师无渡,劝着摊主。
恰在此时,一对少男少女在外面听见熟悉的家人声音,这便挤了过来。男孩个高皮肤白穿着整齐的黑衣服,女孩身段袅娜,生得花容月貌。两人站在一起,好生般配,真叫一个郎才女貌。
贺玄,“爹,张叔叔。”
“贺伯伯,张伯伯。”他身旁的女孩温和礼貌的打着招呼。
贺父见儿子来了,便招手,“玄儿,帮人扶起来,再给你张叔叔看看桌子坏了没。”说着,他把摊主拉一边按板凳上坐下,“没事,坏了让玄儿帮你修好。”又对周围围观的群众说,“大伙都散了吧,没事儿——”
师无渡趴在地上,只见一双踩着黑色布鞋的脚向自己走来,贺玄蹲在他身边,朝他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师无渡嘴唇颤抖着,双目中闪过一道血色,他狠狠地挥开了贺玄伸过来试图帮忙的手,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贺玄不解的注视下,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往外面冲去,人群迅速避开,他就这样逃进了远处漆黑的夜色中。
那摊主见状又想追出去抓他,却被贺父牢牢按住,一口一个算了吧算了吧的劝着。
贺玄把桌子抬起来放好,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桌子还是张摊主老伴在世的时候做的,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还好就是磕坏了一个角,年岁长有点松动,其他也没什么大事,贺玄便告知了两位长辈,说明天他带点工具来稍微紧一下就好。
贺父陪着摊主说话,赶着贺玄让他带着女孩继续去逛,两人这才告别了他们又回到了灯会上,他们走了很长时间都是相伴无言,女孩看着身边高高的男孩,温暖的灯火打在他的脸庞上,满是温暖柔和,便情不自禁的悄悄伸出柔软纤细的手,拉住了他修长温暖的手。
天空中烟花绽放,细碎光芒闪烁伴着那一瞬间迸裂的光亮,落进两人眼里。
贺玄有些慌乱的看了她一眼,耳根通红,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女孩有些尴尬的收回了手,两只纤细的手互相绞着。
“……妙儿,”贺玄缓缓说,“我们,还没成亲——”
妙儿抿了抿嘴,“阿玄,我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可新娘子成亲前十天不能见新郎……明天我就不能看见你了。”
贺玄听了不说话,正好,两人路过一个卖梳子的小摊,妙儿见了,便拉住贺玄的袖子,两人一起朝小摊走去。
妙儿在那里挑选着梳子,时不时把梳子递到贺玄眼前,问他好不好看,贺玄应付性的点着头,脑子里全是刚才她那句“下个月就要成亲”的话。
他一点都不想成亲。
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早了。
终于,妙儿看中了一把雕刻着莲花图案的小木梳子,贺玄把梳子买了下来,妙儿拿着梳子,满心的欢喜,她把梳子递给贺玄,要他帮自己戴在头上。
贺玄接过小小的梳子,只觉得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哪知道要怎么戴在头上,手举起来死活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忽然,一串恍如梦境的画面闪进他的脑海——
他手上拿着一只血红的珊瑚簪子,往一团柔软丝滑的头发里别去。
少女对着自己巧笑嫣然,眼睛亮晶晶的问:
我好看吗?
散了就散了呗,反正只有你看,你不觉得丑就好
黑水,你头发真好看,我帮你梳一下——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油腻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哟!这不是我们的贺大才子吗?怎么不在家蹲着读书,跑出来玩了啊?”
只见一个体态臃肿的富家公子,身边跟着四个家丁,横行霸道的朝他走来。
妙儿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看去,只是这一眼,便叫那肥硕的公子看得丢了魂似的。
妙儿一看便知这位不是什么好人,匆忙拉着贺玄的手臂绕开那公子,可那看似走起路来十分卖力的公子却飞快地挡在了两人跟前,那四个家丁也把后方的路团团围住,妙儿紧张的一把抱住了贺玄僵硬的手臂,那公子嘿嘿笑着,目光黏在妙儿身上,却是对着贺玄说话。
“贺大才子,我让你帮我抄的书,都抄全了吗?”
“……抄好了。”贺玄干巴巴的说。
闻言,几个人开始猥琐的大笑,妙儿不明所以,只是抱得更紧了。
“哈哈,不错不错,”公子笑着搓了搓那对大肥手,“明天,咱们继续,这次,本公子又给你找了几本不错的书。以后有时间,带着这位小娘子,一起来府上玩玩啊?哈哈哈……”
说完,这位平日里尽拿他出气的主,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带着家丁,哈哈笑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贺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贺玄新找的活就是帮这位公子哥抄书,但是,他令他抄的书,却不是一般书,而是各种露骨不堪的□□。
此时的师无渡在黑暗中夺命狂奔,最终,他扑了个空,一脚踩在脆冰之上,随着咔咔响声,薄冰覆盖的河面碎裂,他整个人掉进了的冰水里。
皮肤上传来的刺骨寒冷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孤独的永恒。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在冰水中缓缓下沉。
……
…………
………………
忽然,四周的水变得温暖起来,一双柔软的手向他伸来,一把拉住他,将他带出了水面。
他睁开眼,情海,桃树,暖阳。
而他眼前的,正是那个与自己在梦中缠绵厮守的少女。
见他醒来,少女微笑着对他说,“哥哥,这次……你决定和我永远在一起了吗?”
师无渡看着她不说话,他朝她缓缓伸出一只手,贴上她漂亮的脸蛋,抚摸着她柔滑的脸庞。
然后,他又狠狠把她拽倒,翻身压了上去。
少女哪见过他这般模样,害怕地挣扎起来,然而,她怎能逃离师无渡的禁锢?
往日的温柔不复存在,只剩下粗暴的占有。
少女在他身下,哭着求饶,
“哥……你别这样……”
“……哥,好痛,你放过我……”
“哥……我是青玄,青玄啊!……”
猛然,他从冰水中睁开眼,拼了命地向上游去。
他挣出水面,无声喘息着。
对岸,灯火通明。
头顶上,眼花绽放。
他上了岸,隐去身形,再度潜入回了热闹的人群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目标,贺玄和他的未婚妻
他就这样浑身寒意的看着他们,一步不离的跟着他们。
贺玄带着妙儿找到了母亲和妹妹,妹妹一手提着小兔子图案的灯笼,一手拿着苹果糖啃的开心。不一会儿,父亲也来了,他们五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就连贺玄那张木讷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们全家回到张摊主那里,一人来了一小碗酒酿圆子。
父亲对贺玄说,“今天你回来得太迟了,来,就吃这个当做元宵吧——以后,你和妙儿成了家,记着,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贺玄红着脸点头说是,妹妹开心的舀起一勺圆子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皱眉道,“不甜!娘,我还要放糖,不够甜——”
母亲说,“小孩子晚上不要吃那么多糖,对牙不好……”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酒酿圆子,看起来幸福无比。
是的,真的很幸福,幸福的刺眼,幸福的令人作呕!
师无渡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起了无边的妒意。
命格司依旧无人驻守,师无渡隐着身形悄无声息的走了进去。
他一步步走向那命格卷轴所在的高台,毫不犹豫地取出沾染着血红朱砂的笔,涂改调换了贺玄和青玄的命格。
片刻之后,朱砂覆盖修改过的地方自动修正,变得完好如初,根本看不出来修改的痕迹。
他明明是隐形完成了这一切,却发现包围着命格卷轴的三面镜子,居然映出了人的身影,他吓得慌忙松开手里的朱砂笔,那笔却未落地,而是自动又缩回了卷轴里藏了起来。
师无渡愣愣地看着正前方那面镜子上映出的身形,沉默无言。
那镜子上映出的,是穿着他衣服的阿修罗。
阿修罗那狰狞的面孔上,有着惨白的双目,那对双目之下,流出了两行血泪,那血落下,染透了胸前的白色衣襟。
他回忆起被姨母偷偷藏在观音外壳下供奉的阿修罗,那狰狞的面容,诉说着嫉妒和愤怒。
时光荏苒,终于,他变成了自己最恨的那种人。
钟声敲响,小年结束了。
他成年了。
而他的成年礼,便是拿他人挡灾,亲手给最爱的弟弟换了一条飞升的命。
此时,因他关闭了通灵,裴将军和南宫正四处找他,却不知道他已经和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家。
他推开房门,那些堆积在房里的花灯已经尽数熄灭了。
而青玄,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是师无渡心里清楚:很快,青玄就能彻底好干净,重新站起来了。
他坐到床沿,如释重负。
俯下身,师无渡用额头抵着弟弟的额头,心里默默的说 :
——青玄,你以后……一定要当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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