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十四岁那年,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好去了将军府。
本就是干干净净的少年,虽偶有顽劣,对着他那张脸,纪暮虽老被他捉弄,但向来生不起气,且宋采刚来的时候,着实安分不少,不再像在家里那般随意。
宋波性格大大咧咧,见自己弟弟这样,以为他终于懂事了,略略放心,一旦开始读书,就整个把心思都放进书里,也不大管他,以至于忽略了宋采的很多事情,只有纪暮会三天两头的来看看他学习的进度。
来了之后,宋采和纪暮的三弟纪皎有点不对付,纪皎从小被宠大,心思虽不坏,却颇有些跋扈,宋采刚来的时候,纪皎总想显示自己小主人的威风,以为宋采好欺负,常指使宋采帮他做事,抄作业跑腿倒茶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
宋采脾气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刚开始因为是在人家的地盘,人家是公子,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客人,是以一直迁就着他,后来眼见着要求越来越过分,就明着暗着表达了自己的不情愿,奈何纪皎变本加厉,宋采不堪其扰,烦不胜烦。
如此过了半月,有一日宋采刚起来就觉得腹中疼痛,他心知是因为昨夜贪凉喝了不少冷茶,肚子像是被什么碾过一样,浑身酸软无力,勉强支撑着起了床。
宋波和纪暮念书的房间离这边有一段距离,他也懒得麻烦下人,在别人府上没那么多讲究,心想兴许过一会儿就好了,就这么强撑着去上课。
纪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聊的扒拉着笔,在宣纸上胡乱画着,抬眼看见宋采过来,异常亢奋的一把拉过他,显示出不同于平常的殷勤,他道:“下午我约了不少人蹴鞠,你可得来。”
宋采觉得腹中越来越疼了,冷汗刷刷冒,他拒绝道:“我今日不大舒服,我就不去了。”
纪皎右手把笔一摔,揪起宋采的衣领,任性道:”我管你那么多,你必须来,不来你就等着吧。”
宋采用力甩开纪皎的手,面无表情的重复道:“我说,我不去。”
纪皎看着被甩开的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氛越来越尴尬,宋采还是冷着一张脸,也不看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纪暮下不去面子,恼羞成怒道::“你不过就是仗着你父亲死了,有些缘由才进得将军府,受名师指点,你大哥也是,你在这儿装什么装,阿呸!给脸不要脸。”
砰!
纪皎身子倒向了书桌,他诧异的看向突然出手的宋采,鼻子被打得生疼,眼泪霎时就下来了,下人在外面听见这些话,心惊胆战,但纪皎向来凶恶,下人不敢贸然进屋,听到纪皎发出痛呼,才慌忙进去,待他们扶起纪皎时,纪皎的衣襟处已经被鼻血染红了,小小的脸蛋挂着泪珠,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神气也消失不见了,他怔了半晌才想起要反击,“宋采你个王八蛋,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下人慌了神,急忙拦住他。
宋采刚才打了他之后,心里隐隐后悔,但看着纪皎要扑过来打他的样子,他又止不住冷笑,清秀的脸上满是嘲讽:“我不过是死了父亲,才得此殊荣,有此荣幸和纪三公子一同读书写字。”
他走过去拉开下人们拦住纪皎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脸,平静道:“纪三公子你往这边打,我刚才打了你,你还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来,照脸打,谁不打谁就是孙子。”
都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怎么禁得起这样的刺激,纪皎毫不客气,一拳打到宋采脸上,打得宋采嘴角瞬间流出了一点血渍。
下人们再不敢放开拉着两位少爷的手了。
先生还没来,两个人被拉开了,气都还没有顺,整个屋子回荡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宋采还是面无表情,纪皎却越想越不是滋味,眼泪掉得一颗赛一颗的大,眼眶越来越红,下人们都傻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只有一个人反应了过来,慌张的跑了出去。
不多时,纪暮就到了。
他进来后,下人们更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纪暮还算平静,只淡淡的看了看纪皎和宋采,向下人道:“你们是傻的吗?去请大夫啊。”
下人们赶紧跑了出去,纪皎鼻子的血已经止住了,一脸可怜巴巴的看着纪暮,纪暮看了看纪皎,又走到宋采面前,宋采身量比纪暮低了很多,又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纪暮道:“宋采,头抬起来我看看。”宋采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纪暮只得伸出手抬起宋采的下巴,只看了一眼,心里蓦然疼了一下。
宋采紧抿着唇,一脸倔强,眼眶却分明是红的,像一只小兔子般可怜,这一瞬间,纪暮甚至想抱一下宋采。
纪皎在旁边恶人先告状:“大哥,宋采他刚才打我,打我鼻子,你看都流血了。”他在纪暮面前装得乖得不行,眼泪汪汪的走过来,可惜纪暮已经从下人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并不心疼他,只冷着脸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纪皎求安慰不成,反被教训,心里委屈成江河,咬牙道:“我不知道。”
纪暮点点头:“不知道是吧?我刚才叫人去和你们先生说了,今日你们不用上课了,你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跪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纪皎还是个小少年,却说出这样诛心的话,实在是......不好好教训一下是真的不行。
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就不只是罚跪祠堂了。
纪皎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大哥,眼泪将落不落,慢慢往后退,然后一转身,直接跑了出去。
纪暮这时候才有时间来好好看看宋采,宋采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就在那里立着,纪暮抿抿嘴,坐过去在他面前坐着,伸出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这边带。
宋采挣脱了一下没挣开,抬头看他,纪暮伸手给他擦掉嘴角的血渍,心道为什么宋波的这个弟弟这么招人疼呢?
纪暮给宋采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诚恳道:“这件事是纪皎对不住你,他一向说话不经脑子,这种混账话也是常说的,平日里我们管教不周,今日伤了你的心,实在是对不住。”
他看着宋采喝了一口水,又伸手把宋采唇边的一圈水渍擦了,接着道:“你看这件事要怎么处理你心里会好受一点呢?你同纪大哥说,我帮你做主。”
他做这些动作是把宋采当成自己的弟弟在哄,但在宋采眼里就变了味道,他越靠近纪暮脸越红,
他还没有经历着这些,不懂这种感受叫什么,只是觉得心跳得厉害,现在的纪暮比起平时那个严肃的纪暮,实在是可亲得太多。
他本来要说的是他不气了,也不用告诉自己的大哥,只是一点小口角,过去了就行。
但一开口,他听见自己说:“是你弟弟先说我的,他还说我大哥。”
纪暮点点头,温柔道:“是,我知道,是他的不对,小宋采打他是对的,就该这样打。”
宋采脸又红了。
纪暮又道:“这样吧,今天这事情,除了罚他,我还给你一个特权,你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答应你,怎么样?”
宋采张大了嘴,立马点头:“好,你说的。”
“恩,我说的。”纪暮看他的心情已经好起来了,心中轻松了大半,宋采还是个小孩子,他很担心宋采因为这些事对纪府有了抵触,也有了阴影。
“走,我带你去上药,你左脸已经肿起来了。”纪暮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宋采脸红红的跟在后面,刚才被尽力忽视的腹痛又隐隐冒了出来。
宋采看着走在前面的大哥哥,心里突然想到:“先打人的是我,他却没有一点责怪,是不是我现在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我?”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敢说出来,只伸出手拉了拉纪暮的衣袖,决定还是把困扰了自己一早上的问题说出来,他低声道:“纪大哥,我从早上起来,肚子就很疼。”
他不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自己的疼痛,但都是自己的家人,像这样对外人说还是第一次,心里有点羞耻,但他就是觉得想说,就说了。
纪暮停下来,转身面对着他,看看他红红的小脸,伸手试了试宋采脸上的体温,有点烫,他道:“可是昨夜睡觉凉到了?可想如厕?”
宋采摇摇头,脸更红了,从纪暮今天过来,他的脸就没降温过。
明明以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怎么一进纪府,说话都吞吞吐吐的了,宋采在心里狠狠吐了下舌。
纪暮的心思还放在他的肚子上,心里很愧疚,这小孩一进纪府,就又是脸肿又是腹痛,还被自己的弟弟气,他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莫姨和宋波对自己的信任。
他牵住宋采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外,他叫住一个下人,“去打一盆热水来,再叫厨房熬一碗红枣粥。”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办完了拿一盘糕点来。”他转头问宋采,“你爱吃什么糕点?”
宋采受宠若惊,正想说不需要麻烦了,纪暮自顾自道:“上次我看你多吃了几块红豆糕,就那个好不好?叫厨房做。”
说完也不等宋采回应,朝下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去了。
宋采心里惊喜莫名。
纪暮这是抽的什么疯?难道我打了他弟弟一拳比我之前捉弄他无数次还得他的欢心?不对,我为什么要得他的欢心?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暮心里已经被愧疚塞得满满当当,只觉得自己辜负了最信任自己的同窗和对自己很温柔的莫姨,根本没发现宋采心里的小九九,一路带着他回了宋采的卧房。
才刚坐下,下人就送了热水上来,“大少爷,糕点和红枣粥还在做。”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纪暮亲自拿过水盆,把帕子侵入水中,细长白皙的指节随着水的波动动作,像一片小羽毛,在宋采心里刷出一小片不知名的阴影。
纪暮拧干帕子,帕子湿热,捏在手里软软的,他叫宋采躺好,自己则背身站着,他把帕子侧身递给宋采:“你是宋波的弟弟,也叫我一声纪大哥,我给你暖一下肚子原也没什么,但怕你害羞,你自己来可以吗?”
宋采点点头,意识到纪暮看不到,又出声:“好。麻烦纪大哥了。”
他以前从没对纪暮这么客气过,纪暮也未曾如今天这般耐心。
等他接过帕子,纪暮道:“你就把衣衫打开,这热帕子铺在肚子上,等凉了,你就和我说,我再给你重新弄过。”
宋采道:“好。”
半晌无话。
等红枣粥和糕点上来时,宋采已经敷过两轮了,他用勺子舀了一口粥,喝下肚子后,才顿觉身体回暖不少,脸上刚刚冷敷过,也没那么痛了。他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大哥来。
“我大哥呢?在念书吗?”
纪暮点点头:“下人来同我说的时候,他没听到,我自己过来了。你想见他?”
宋采忙摇摇头,不安道,“这件事还请纪大哥不要告诉我大哥。已经过去了。”
宋采眉眼清秀,长睫微翘,看着纪暮的双眼里带着小小少年的清澈,肿了的一边脸红红的,我见犹怜。
纪暮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红了耳朵,向来严肃的脸上带了几抹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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