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途是遥远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等待红绿灯的时候,韩西透过车窗,瞥了眼天上的月亮。
清冷。死寂。
虽然身旁坐着呆若木偶的婶婶,可韩西仍感到一种致命的孤独。她的心,是空的。
终于回到了家。回到了失去叔叔的家。回到了失去养父的家。
这个家,自此,再没有了他。
诺大的半夏泉别墅内,只剩下这对苦命的母女。
相顾无言。泪千行。
这是叔叔走后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二十三年来,韩西第一次和婶婶共宿一室。
没错。应慕兰的请求,韩西来到了叔婶的卧室。今晚,她会彻夜陪伴慕兰。
屋子里,安静得令人窒息。为了使自己不身处黑暗中,韩西打开了卧室卫生间内的灯。借着灯光投过来的光亮,她看了一眼蜷缩在床角似睡非睡的慕兰,为她披上了薄薄的蚕丝被。
韩西觉得很累。她轻轻躺在床上,躺在了婶婶的身旁。
她只想快点睡着。睡着了,也许,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只想沉沉睡去。睡去了,也许,就可以在梦里微笑了。
可是,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此刻的韩西,心脏仿佛破了一个洞。这洞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她所有的幸福都漏了下去。痛苦。惊惧。孤独。无助。韩西觉得自己堕入无边的悬崖。她想飞,却没有翅膀。
躺在床上,韩西告诉自己要坚强。但她再怎么努力,灵魂却着实支撑不起来。
寂寥的夜,弥漫着死亡的阴冷气息。这味道,本该百分百陌生,却偏偏如此之熟悉。它,像极了七岁那年失去双亲独自在警局等待叔叔前来的那个房间,里面充斥着的无比压抑的死寂。
只是,自己当年等待的人,在今天同样离开了自己。
生死别离。
老天爷,你要我如何消受得起?
叔叔,对不起!
如果电话里那一声“爸爸”可以早些叫出口,那么此刻的憾恨会不会不再折磨着自己?
韩西的回忆持续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
是不是痛苦到极致才暂停?无尽的泪水,何时是终结?泪水永远比欢笑多。我惧怕这样的生活。
半梦半醒中韩西熬到了天明。
由于慕兰的精神状态处于崩溃的边缘,所以韩海的后事,只能由韩西来全权负责。
第二天一早,韩西驱车前往殡仪馆。在派出车辆前往医院运回韩海遗体的时候,工作人员见缝插针,开始办理起他们的业务。
“请问遗体冷藏是要大柜还是单间呢?”
“单间。”
“逝者的寿衣有低档、中档和高档,请问要哪一档呢?”
“高档。”
“追悼厅有简易厅、普通厅、豪华厅,还有至尊豪华厅,请问要哪一种呢?”
“最好的。”
“好的。这是骨灰盒的价目表,价位从几百到几万不等。请过目。”
韩西懒得接价目表。
“最好的。最好的。一切都要最好的。”
“好的。”工作人员爽快地应着声。
从殡仪馆出来,韩西头痛欲裂。她觉得大脑乱成一团麻。
这种大脑持续混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叔叔韩海的追悼会上。
追悼仪式在庄严肃穆的哀乐声中进行着。哀乐悲怆又凄惨。在这样的气氛下,韩西心中的痛苦快要淹没了她。慕兰更是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仪式上,叔叔生前的一些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也来了。尽管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态,但对他们来说,该演的戏还得按照剧本来。
所以一上来就紧握着慕兰的手,一个个仿佛表情帝附体。不仅哭得稀里哗啦不落泪,还动作浮夸假惺惺。转身的瞬间,似乎可以看到窃笑的神情。韩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神情风平又浪静。她只需做到心中有数就好了,现在哪里顾得着计较小人得志的事情。
有了这些人的演戏,叔叔的追悼会仿佛成了作秀的场地。韩西望着这些前来参加遗体告别的男人女人们,不论亲疏远近,分不清假意还是真心,人们一个个哭得几乎快要窒息。
韩西却是例外。她像木偶般置身于事外,面无表情,毫无生机。她的魂魄仿佛随着叔叔韩海飞走了。红肿着双眼的她看起来呆头呆脑,失去了往日鬼灵精怪的神气。
仪式在起起伏伏的哭声中结束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地散去。
安置好了婶婶,韩西开始处理起后续的事宜。
由于还需购买其他的殡葬用品,韩西来到这家设立在殡仪馆停车场周边的店里。一番精挑细选后,韩西做出了选择。
正准备结账,却被老板告知只能支付现金,不能刷卡。
韩西的心凉了半截。
“可我没带多少现金啊!”
韩西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钱包。左翻右翻,她只翻出来六百多块钱。
“不好意思,我一向习惯刷卡的。”
那是2012年的七月初,微信和支付宝这种在未来全民普及的支付软件在那时,前者还没有开展支付业务,后者远没有现如今普及。
这让本就心情沉重的韩西犯了难。
她需要五千块钱。
韩西惆怅着来到店门口张望,无意中看到门外的停车场上,走来几位刚才参加追悼会的熟人。——他们是叔叔韩海的老乡。
当年,叔叔创业成功后,他们几人从小县城里前来投奔,并在叔叔的帮助下,一路顺风顺水,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裕生活。
于是韩西连忙跑出店门,来到几位男人的面前。
“张叔叔!李叔叔!”
剩下的三个,韩西却叫不出名字。她只是眼熟。
男人们一见是韩西,顿时眉开眼笑。
“怎么了,西西?”为首的张卓开了口。
“张叔叔,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给我叔叔买了些殡葬用品,刚去店里结账,被告知不能刷卡!可我没带多少现金!张叔叔,你能不能借我五千块钱?我明天一定还你!”
原本和颜悦色的张卓一闻此言,立马收起了笑容,他犹豫起来。
“李刚,王强,咱侄女遇到这种事,你们说,该怎么办?”
“我觉得吧,咱们五个得商量商量,这钱怎么出。”李刚如是说。
得到支持的张卓一脸欣喜。
“西西,此事关系重大,叔叔们得好好商议商议。走!我们往那边去!”
话音刚落,五个男人呼啦一下,蹿出好远。在停车场的空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开着重要会议。
炎炎烈日下,韩西愣在原地。她眨了眨眼睛,一时搞不懂什么叫做“关系重大”。
五千块。五个人。平分下来,一人也就一千块。这一个个衣着光鲜、浑身奢侈品的男人,当年因为叔叔才得以发达,挣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可以说,没有叔叔韩海,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此刻面对韩西的求助,为这么点钱,五个人却需要开个会一起商议商议?
我不是要钱。我只是借钱。难道,他们怕我不还钱吗?!太小看我韩西了!
好,咱退一万步说,我韩西确实出于某种客观原因,没能及时归还他们的钱。那么,看在叔叔十多年来帮助他们把生意做大做强的情分上,此时的他们就不能伸出援手,帮助患难的我一把吗?
再者说,我韩西怎么可能偷奸耍滑,借钱不还呢?!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五个大男人为了这五千块该如何提供,依旧争论不休。
他们,仍没商议出完美的解决方案。
烈日下,挥汗如雨。韩西为了避开刺眼的阳光,等候在店门外的一棵大树之下。她望着不远处那群不顾酷热难耐,执着于演戏的敬业演员们,顿感十分荒唐与可笑。
韩西记得,刚才在追悼会上,他们五个人哭得几近窒息。
停车场里,关于男人们的坐骑,韩西清楚得犹如明镜。
没有例外,全是豪车。——他们前来的时候开的不是劳斯莱斯就是法拉利。
当然,他们是如此之贫穷,所以这一千块钱,他们是真的出不起。
想到这里,韩西离开了那棵树,她径直走进那家店里。
“老板,”韩西来到老板面前,将手腕上戴着的百达翡丽摘了下来,“不好意思,我一时借不到钱。这块表,我先押你这里吧。”
老板拿起这块百达翡丽左看右看。
“姑娘,我大老粗不识货。你这表多少钱啊?什么牌子的啊?”
“这块表的价格是我所欠余款的60倍。牌子是,百达翡丽。”
“60倍?那就是,”说到这里,老板顿时瞪大了眼睛,“60倍!30万!”
“对。”
“不是!你这真的假的啊?拿一块30万的名表来抵押五千块的东西,谁信呐!”
“这上面有140多颗钻石,你可以看一下。”
老板拿起百达翡丽,仔细查看了起来。片刻后,他满脸狐疑地瞅着韩西:“钻石像是真的。表,我可不确定。”
“你放心吧。为这点小钱,我怎可能骗你?!”
大概是看到韩西那掩饰不住的一身贵气。老板思索了一下,撇撇嘴,答应了。
“那好吧。”
“谢谢老板!明天我过来,把钱还给你。”
韩西左手拎起普拉达,右手拎起购买的殡葬用品,转过身,准备离去。
却见那五个男人竟不知何时旋风般地来到了店里。
为首的张卓昂首挺胸、财大气粗,他大喊道:“西西,我们商量好了!五千块,五个人,刚好一人一千块!来,我先给!”说着,张卓装模作样地掏出了钱包。
韩西一脸淡定地做出拒绝。
“不用了,张叔叔。我已经想办法解决了。”
“问题解决了?太好了!那,我们几个先走了?”
“好。”
说话间,一溜烟,男人们全没了影。
他们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连一句“节哀顺变”都没有留下。
“哎!果然分手见人品,患难见真情。”
原来,刚才的一幕,早被八卦的老板看在了眼里。
“姑娘,死者是你什么人呢?”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老板投射出关心的眼神。
脸上充斥着黯然与神伤,但韩西的语气相当之平静。
她回过头,一脸郑重地说。
“他,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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