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都位于镜连大山以南,却也是易国最北端的城市,气候一向阴冷,只是对于驻守边境的将士们来说,边境诸城之中,论气候寒冷,犹以临都为最。
大兴降雪是不多的,最大时也只是像女子修容时扑的香粉一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就再也没有之后了。而北境的雪,下起来犹如贵族平日里常用的软枕漏了一般,鹅毛大的雪瓣飘下来,还夹带着雪粒子,硬生生地砸在人的脸上,那粒子再大些,往人头上砸个窟窿也未尝不可。
这个时候,总有人小声抱怨:
“北境的天气真是见鬼……”
“是啊……明明刚才还是晴天,突然就开始下雪……”
临都原本叫做“临中”,之所以称作“都”,是北魏早年入侵时起的名字,一统北魏的君王将这座城市作为都城,且觉得这名字读来颇为不祥,因此改名为“临都”,意为“君临天下之城”。后来这城虽然被夺了回来,但因为它地势险要却又偏离繁华富庶之地,也没有改回原本的名字。
不过对于闲暇之时的士兵们来说,这座城神秘的历史才是他们喜欢讨论的。
“住在这种鬼地方,难怪北魏人天天想着南下……”
“听说这地方这么冷是有原因的……”陈仲伸出手放在火堆附近搓了搓,见李弘来了兴趣,道:“是当年北魏南下死了太多的人,尸体聚在一起,虽是冬天,却也是恶臭,更要命的是,常有人半夜看到这些尸体在动,还有奇怪的声响,听说后来巢国的那位智将‘腾蛇’请人做法才平息了这件事呢……”
“‘腾蛇’?怎么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李弘好奇地问道,手上烤地瓜的动作却不慢。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敲了一下头,不由吃痛地喊了一声。
一旁的陈仲赶紧住嘴。
伙长收回敲伙伴后脑勺的手,道:“看来刚才鬼哭狼嚎喊累喊冷的人不是你?既然如此,给我滚出去捡柴去。还瞎说?”他原本是看见两个小的不见了,出来找人,却发现二人在城头上烤着吃东西,颇有些哭笑不得。
李弘是伙伴之中年纪最小的,伙长一向最为关注他,嘴上不说,实际上,伙长是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的。
“别别别,伙长,我错了……我就是好奇嘛。”李弘可怜巴巴地说道。陈仲此时显摆道:“什么不是人啊,人家可是越帝时有名的智将!巢国三百年最为出色的将军!”
李弘最见不过陈仲臭显摆,撇撇嘴道:“你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吗?”
“怎么不知道了,我可不是你这种穷乡僻壤的臭小子!”
“那你说啊!”
“听好了啊——”陈仲拖长了声音,对上李弘期待的视线,却又闭口不提,直到伙长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快些说,他才开口道:“姜哲。”
这两个字好像带着悠久的古韵,在舌尖回味,让人格外舒坦,可念出来之后,却又没有那种神秘的味道了。
李弘的目光投向远处,哈了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说不出自己是不是有些失望的情绪。
“看什么看?喝口酒暖暖身子。”伙长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将酒壶递给他。“最近北魏似乎又有些不安分了,总看到有鹰啊斥候啊出没。”
几个伙伴挤在一起,倒是不那么寒冷了。
李弘把酒壶传了一圈,又放回伙长手中,敷衍道:“对啊对啊,那些北虏不是天天这样……”
“臭小子,年纪轻轻懂什么?这样频繁的刺探……”
“就算我们说了,上面也不管啊。看看,今天雪下得大了,都没人守着了,不然也轮不上我们在这里赏雪喝酒啊。”李弘撇撇嘴。“上次听别人说,就咱们头儿,帐子里面还有女人呢。”
“去你的!”伙长骂道:“别的没学会,嚼舌根倒是精通,这是咱们能说的事情吗?”
“哼……”
“真说起来,北境上一次打仗还是在六十余年前呢。”伙长似是感叹:“我记得是越帝时,北魏第三次入侵,那个时候,四大名将都还在……”
陈仲插嘴道:“对对对!姜哲就是四大名将之一,威号‘腾蛇’!还有三个——”
“是‘啸虎’、‘沉龟’和‘潜龙’。”
“说起来,四大名将中,没有一个是咱们易国人呢……”陈仲感叹道。
“啊?没有咱们易国人?”
“是没有。他们之中,有卑微至小国之民,亦有高贵般王族之人。”伙长忍不住又灌了一口酒,黝黑的脸一下红润起来,他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燃起的火堆像是要点燃他的眸子,发出了明亮的光。“十方军北伐,那才是英雄与热血交织的年代啊……”
李弘小声嘀咕道:“说得好像伙长你上过战场一样……”
“小混球!老子当然上过战场!”
“我听人说了,北境可是快十五年没打仗了。那个时候,伙长还是个毛头小子吧……”陈仲笑着说道,语气中不乏调侃意味。
伙长哼了一声:“就你啥都知道!”
身着北魏服饰的少年站在雪原之上,静静地望着低矮的天空上镶着金边的云彩,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浅金色的眸子闪烁着温和的光彩。
这里远离王庭,地形开阔,适合演兵,这也是少年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侍女,恭敬地垂着头。
听说一统北魏的劽王有一双金色的眸子,这是他神武的标志,是天神赐给他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他的儿子中,没有一个拥有金色的双眸。最终,他的儿子也因为争夺权力而分裂了整个北魏,直到玄王时,北魏才重新整合起来,却也没了当初神一般的战无不胜,在南下时遭到了晋人皇帝的反击,最后损失惨重。
有人说是天神对于劽王对一个晋人女子倾心的惩罚,拥有金眸的王者注定不断失去一切——在换取绝对力量的同时,受到神的诅咒,最终失去一切。
但是,这仍旧阻挡不了每一个向往劽王的武士对于金眸的向往。
而时隔近八百年,布尔赤金家族再一次出现了金眸的英雄。
没有任何人怀疑这个孩子不会成为英雄,因为他的血统已经证明了一切,连辅王阿古达木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自然也没有人在意这个孩子想不想成为英雄。
他望着洒满浅金色阳光的雪地,看着几个小女奴围着火堆小声讲话,看着远处忍受着寒冷守卫王庭的战士,忽然道:
“难得雪停。”
侍女乌云珠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和,小声道:“是啊,入冬以来,难得雪停呢,左贤王从巫觋那里听说,今年冬天雪少,刚好可以南下呢。”
他长得清秀俊朗,说话温文尔雅,从不颐指气使,与乌云珠见过的贵族都不相同,更让她新心生好感,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雀跃与期待。
“南下?”少年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向乌云珠。“左贤王说要南下?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少了平常的温和与从容。
“是呀……”乌云珠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讷讷道。
他还想问什么,杜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古斯楞,又在看雪吗?”
乌云珠跪倒在雪地之中,道:“乌云珠见过右贤王。”
云桦忽地想起来,此时此刻的他是阿古斯楞·布尔赤金,不是云桦,他不应该为了那些抢占了耕地的可恶的晋人感到担忧,他更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王。
布尔赤金家族的王者,最后成了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当初从“贱民”杀到王座上的劽王——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以及从右谷蠡王篡位的父亲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于是,云桦,不对,是阿古斯楞·布尔赤金道:“是啊,舅父。”
杜若挥挥手,乌云珠这才从雪地中站起来,乖乖立在一旁。
“今日之后,你就不能这样叫我了。”
阿古斯楞嗯了一声。“左谷蠡王。”
“我想大单于应该在这里看雪。”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哦?想什么呢?”
阿古斯楞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我在想,倘若一只狼,生在了羊群,吃着羊奶长大,又怎么能回去叼着自己在羊群中同胞的兄弟、吃它的肉、喝它的血呢?”
“大单于忘了,狼本来就是狼,注定要噬羊肉、饮羊血。”杜若轻笑一声,道:“狼饿极了甚至会撕咬同类,何况是羊呢?真正造成这样悲剧的,大概就是羊吧,倘若当初它杀了那只狼,变不会有这种情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冷意。
“纵使是羊,也有抵死一拼的勇气啊。”阿古斯楞接着说道。
“那就要看狼是想要这只羊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了。”杜若回答。
阿古斯楞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太阳何时落下,星辰何时升起,他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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