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做好那双茜色缎面绣海棠花软鞋时已是中午了。收好针线,嘉月把鞋子又仔细瞧了瞧,她前两次见傅琬妍穿的都是这种样式的绣鞋,如今天热了,做双走路轻便的,也不知道傅家小姐会不会喜欢。
目光飘向小案上,那里放着一条刚做好不久的霁青色绣兰花如意绦,嘉月瞧着那物件,不免又心头一热。
这一个月来,她着实给傅行简做了不少东西,可是没有一件她敢真的送出去。嘉月不免有些气馁,玉照堂一事后,傅行简又来过陈家两次,当她拒绝了他对兄长的帮助时,嘉月分明看出了傅行简眼中的失意。后来大概有些忙,他总来容县也着实不像话,便叫小厮竹西三两天送了信来。不过这几日没了动静,嘉月心中倒有些不习惯。
嘉月将傅行简的书信翻来覆去的看,到最后几乎都能背下。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不过谈些建陵逸闻,又说些家中杂事,仿佛他们认识多年一般。
嘉月好几次也想试着回上一封,但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嘉月有时想着,为什么她会这么害怕告诉傅行简她的心意呢?哥哥的伤已痊愈,爹爹的铺子似乎生意也不错,这两月掌柜工钱给的大方,家里已还掉了一些债。一切似乎都在变好,只有嘉月还时常茫然不知所措。
嘉月摆摆脑袋,不愿再想这些。
这日中午方氏去街上给嘉朗送饭食,家中自然只留她一人。嘉月站起身来,到院中小井里提出一篮瓜果,天气炎热,嘉月没什么胃口,井水凉透了的果子当饭最好不过。正收拾着,忽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却是李准的声音,“婶子,我来送些东西。”
嘉月愣了半晌,还是去开了门。李准一看是嘉月,耳朵根都红了,又急急把门反关上,低着头半日不说话。
嘉月道:“李二哥有什么事?”李准嘟嘟囔囔,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只把手中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嘉月接过来,只觉手中一阵凉意,原来里面装的是几碗冰雪冷元子。
嘉月惊讶的抬起头,李准愈发不好意思,只吞吞吐吐道:“新开了一家茶水铺子,我瞧还好,便拿来给你……给婶子尝尝。”嘉月心中低叹一声,还是对着李准展颜一笑,“二哥有心了”。就是这么一笑,李准的心思又飘忽了起来。
李准对嘉月样貌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那时他不懂什么叫好看,只觉得嘉月和别的姑娘不同,生的格外白皙秀气,仿佛画上的仙童一般,他只能远远望着,连靠近都觉得是玷污。
后来长大了,他始终不是个读书材料,跟着父亲东奔西走的做些小生意,嘉月也不怎么出门,他们自然见的少了。可是在他心里,对嘉月的感觉一直都是小时候那样,邻居妇人碎嘴说嘉月毁了脸有多么可怕,他气的把那家人的柴一把火烧了。他想嘉月即使样貌变了,也必是比别人干净百倍的,何况她有一双那么美的眼睛。
李准立了誓要娶嘉月,既是多年夙愿,也是怕她进了不厚道的人家,恐要受人欺负。他父母初时不同意,陈家自小娇养女儿,这巷子里熟识的都知道,如今这姑娘又不能见人,识得几个字又如何,李家可不需要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儿媳妇。
不过李胜夫妇终是别不过小儿子的恳求,长子李建也时常夸嘉朗读书优秀,为人忠义,于是二人便定了主意,买了礼物,又托了当初给李建说亲的孙媒婆,这便上了陈家说亲。
虽说李准受了陈家拒绝,倒也不气馁,娶妻嘛,这么大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的。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也不知道怎么讨嘉月欢心,只能腿脚勤快些,和嘉月家里人多打打照面,想着总归是有些好处的。他如今也有十九,爹娘总说老大不小了,可为着嘉月,他就是再等两年也无妨。
那日李准从铺子里回来,也是凑巧走到了陈家后门那条小道上。他远远看到一个纤弱的背影,穿着粉绿色长衫和月白褶裙,正半蹲着身子不知摘些什么。
日光太盛,李准觉得嗓子有点干涩,想了半天还是靠了过去。可他不知道嘉月为什么要跑掉,他懊恼的想:难不成我的声音很吓人?腿快过脑袋,他三两步就追了上去,拦在嘉月面前。
六年之后,李准再次看到嘉月的脸。他脑中轰隆一下,惊的目瞪口呆,李准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庞,只知道自己心如擂鼓,又似有千斤石坠。
往后的几日,李准神思不宁,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寝食难安的滋味,再也提不起勇气走进陈家。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嘉月总是避不出门了,也懂得了陈家父母每每看他时复杂的眼神,他能够肖想这样的美人吗?
好在他天生乐观,过了几日总算想通:爱慕一个人,未必就要娶她为妻,远远看着、护着,若她有难处就努力伸一把手,这样不也很好吗?如此想着他又松快了不少。
这日天大热,李准帮父亲送完药材,看到街上新开了家茶水铺子,干干净净的瞧着不错,他买了几碗冰饮,小心翼翼的用篮子装好,驾了车便一路往陈家来。待看到是嘉月开了门,他原本平静的心思又狂跳了起来。
嘉月把李准引到堂屋,请他坐下,拿出两碗冷元子放在桌上,又从厨房里拿了两把小勺,“李二哥也吃一碗吧,消消暑。”李准摸摸脑袋,顺从的坐了下来,只捏着勺子低头吃着碗里的小团子。
嘉月看着对面人,心里却有些怅然,“李二哥不会怪我欺瞒吧?”李准忙抬起眼,一脸惶惶然。
嘉月叹气道:“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多年前便有人传那些难听话,爹娘不想我总被人指指点点,索性少出门,躲开那些麻烦。我知道二哥是好人,既上次见了,日后也不想再遮遮掩掩的,只请二哥顾念我家的难处,不要说出去才好。”
李准忙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陈妹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旁人说,若是说了,定叫我天打雷劈!”
嘉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哪里有这么严重,二哥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相信你的。”
二人于是又坐着说了会话,李准不是个会聊天的,嘉月只好努力找些松快话题。不知怎么的,嘉月看到李准局促不安、略带讨好的神情,心中却有些难过。其实他根本无需这样,嘉月始终视他如兄长一般,虽谈不上青梅竹马,也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
嘉月不免有些悲哀的想道:对女子而言,所谓品行、气度和学识,难道真的不如样貌重要吗?若是没有这张脸,傅公子还会多看她一眼吗?
如此想着,嘉月倒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李准连喊了她几声,嘉月才回过神来,“二哥,怎么了?”李准道:“你听外面有人在敲门。”
嘉月静了半晌,果然是有人在急急敲门,显然不是自家人。李准自顾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大中午的也不知道是谁,你在屋里待着别出来,我把人赶走。”
嘉月点点头,倚在门旁看着外面情形。只见李准在门后大声问道:“谁啊?大中午的。”外面人似乎静了一下,半晌又敲了起来,“陈姑娘是我,麻烦开个门。”嘉月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一个激灵,也顾不得李准诧异的神情,忙跑了过去。
傅行简一身玉色缂丝宽袖直缀,修晳清俊,面色却不大好,眼底隐有倦色。
傅行简蹙着眉头打量了李准一番,似乎对他出现在这里很是不解,而后看向嘉月,脸上虽仍旧挂着笑意,眼神中却藏着些读不懂的隐晦。傅行简柔声道:“打扰姑娘了,实在有些唐突,只是家中出了些状况,琬妍闹着要见你,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和我进建陵一趟?”
嘉月心中惊讶,瞧着傅行简的神色确实不同往常,不知是不是傅琬妍真的出了什么事,不过没和爹娘打招呼,她有点不放心就这么走掉。
一旁李准却开了口:“你是谁?好端端的跑到陈家来做什么?陈叔和婶子不在,你别想着随便把陈妹妹带走,总得说清楚是干什么。”
嘉月看李准直着脖子,分明有些羞怯,却作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又将她护在身后。嘉月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二哥不要担心,这是我一位朋友,姓傅,我爹娘也都知道。”
傅行简并不看李准,只对嘉月抱歉一笑,“的确是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却也说不清楚,只是料想姑娘能帮上忙,我才冒然前来,还请姑娘受累走一趟。”
既这么说了,嘉月也实在不好推脱,便转头对李准说道:“二哥,劳烦你等我娘回来后跟她说一声,我去去便回。”李准皱着眉,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傅行简轻咳一声,“不劳烦这位兄台了,我定将姑娘好好送回。”嘉月怕二人起了冲突,忙应了傅行简,又好生吩咐了李准几句,这就出了门。
马车仍是竹西驾着,旁边却立着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嘉月不由多看了两眼。竹西还未动作,那男子便摆了脚凳下来,手中微微颤动,嘉月侧过脸来看到那人浓密的眉和高挺的鼻,心中有些莫名的熟悉感,轻声说了句“多谢”,便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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