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的议事大殿正名为长生殿。原本布置得喜庆热闹的大殿现在换了一副容貌,大红的绫罗被撤去,作为顶梁柱的八根合抱粗的金丝楠木圆柱以白麻包裹,大殿两侧挂满白色的无字条幅。如果君王寿终正寝,那么这些条幅该是由群臣书写的挽联。如今王上被谋害,无字条幅寓意着举国的悲愤和无声的控诉。
高位上,柳豪的王座已被抬走,他躺在平时理政用的紫色楠木桌上,身着金线勾边的红色锦袍,左右两肩绣着半尺宽的水纹图案。他的双手拢在胸前,掌心里捧着一只玉碗,碗里盛着来自于长生之泽的湖水,脸上蒙着一块雪白丝巾。他的身体如此瘦小,看上去仿佛桌面变软了,将他嵌在里面。实际上宽大的楠木桌坚硬平整,镂刻有精美的湖泊及鱼群图案,比死去的君王更具威严。
柳长源携妻子赵谨立于高台左侧,两人身穿一袭白色麻袍。群臣逐个从右侧走上高台,在柳豪的尸体前跪拜,然后走向左边再次向柳长源夫妻叩首。这是先王的送别礼,同时也是新王的拜会礼。在所有大臣都走下高台后,一名油头粉面的宦臣在柳长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非得在这送别礼上讨论吗?”柳长源有些不高兴。此刻他只顾着享受所有人的效忠,却还没准备好尽一个君王的职责。
“是的,王上。”何子欢在台下接口,宦臣本就是替他去传话的,“有好多事片刻也不能等,得马上决定。”
几名宦臣抬来了两把椅子放在高台上,却被柳长源一脚踢开。“我父王还在这里躺着,我怎能坐在台上,放到下面去。”宦臣急忙把椅子搬到高台下最北端。赵谨挽着丈夫的手臂缓缓拾阶而下,即便身着素服,依然难掩她的美貌。两人并排坐下后,按照何子欢事先拟定的顺序,群臣依次禀报。第一项议题就引起了争论。负责安排君王起居,祭祀,礼仪的内务监询问葬礼和继位大礼的先后顺序,结果群臣莫衷一是。有的力主葬礼先举办,因为天气炎热,柳豪的遗体正在快速腐烂发臭,一旦拖延,有失王家体统。有的则坚持先继位,再举办葬礼,因为先王的葬礼上,需要祭祀祖先,而没有正统君王参加的祭祀大礼不合规矩。某个“聪明”的大臣建议可以一起办,在葬礼上继位,这样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自然引来一片斥责。
“对新王大不敬!”有人忙着表忠。
“成何体统!”有人真心气愤。
“该奏哀乐还是喜乐?穿丧服还是礼服?”有人质问。
柳长源目无表情地听着群臣争论,暗暗记下那位“聪明”大臣的名字,思索着继位后是赐他自尽还是直接让人砍掉他的脑袋。
“依我看,先继位,由新任君王主持先王葬礼才是对先王最大的尊重。”赵谨开口说,声音悦耳得像是在歌唱。
“可是……”内务监犹豫了下该怎么称呼赵谨,由于柳长源还没正式继位,还不能叫她王后,“夫人,继位礼要持续三天,筹备也需要至少三天。天气炎热,六七天后,先王的遗体恐怕……”
“王宫里没有冰窖吗?”赵谨打断他。
内务监惊讶得说不出话,满朝肃静,所有大臣心中气愤难平。将先王遗体放置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冰窖,而且一放就是那么多天,这才是真的大不敬,但是没人敢开口。
“听见王后说的了?”柳长源开口,“就这么办,先继位,从速筹备。”
“是。”内务监继续说,“先王身下的王案将随他一起入土,侯爷您的王座和王案正在赶制,这几天要不就请您在书房理政?”
“书房里有几张椅子?”柳长源问。
“只有一张。”
“再搬一张来,我希望王后和我一起临朝。另外,王座要两张,将来王后会一直听政。”
“遵命。”内务监告退,长生殿里静得如同坟墓。大臣们脸如死灰,像一具具行尸走肉,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了先王的陪葬。何子欢站在前排,他朝左边的柳长天和柳豪看看,高丘侯神色自若,而御前卫队统领满脸不愉。
“下一个是谁?”柳长源问道。
下一个立刻就出现了,然后是再下一个,以及再再下一个。财政监询问葬礼与继位礼的规模,参加人员,用度预算。刑事监询问如何处置叛军的尸体,眠月侯的头能否从城门上取下与身体缝合,逃逸的眠月侯嫡子是否继续派人追捕,文书监则捧着一堆文件请柳长源签署。直到史录监反复不断询问该如何记载柳豪的死因时,柳长源的耐心到了极限。
“我们是不是要在一天内把所有事都处理完?”他一边胡乱地在文件上涂抹一边质问。
文书监抱着签署完的文件退下后,城防大将汪同出列。“侯爷,眠月侯的那些俘虏怎么处置?还剩下六百多人。”汪同四十岁,体格健壮如同少年,一脸络腮胡,身穿黑釉精铁链甲,水蓝色斗篷垂在身后。昨天半夜正是他接到何子欢命令,率领三千城防守军协同垂枫,高丘的大军共同围剿罗清泉的人马。
“该叫王上。”赵谨笑吟吟地说,“柳长兴也不再是眠月侯。”
“他的确不是,他儿子才是,夫人。”汪同冷冷回答。
“他儿子也不是。柳长兴叛乱,他家人都是罪臣,必须全部正法,眠月侯将由王叔柳豪担任。”柳长源的语气永远波澜不惊,“本来我想等继位后再发布政令,既然提到了,不妨先告诉你们。垂枫封地将由我长子柳福继任,高丘封地则依然属于王弟柳长天,封侯不再轮换,封地永久世袭。”
群臣哗然。
“至于那些俘虏,六百长眠骑兵编入城防军麾下,届时随王叔一起出发前去接收眠月封地。”他继续说道。
“那些兵士忠诚得很,不一定肯接受收编,侯爷。”汪同回答。
“不肯被收编就砍了。不就六百人么?全杀掉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柳长源斜眼看着汪同说,“汪将军,你称王后为夫人,称我为侯爷。你是不认我这个王上吗?”
“回侯爷,按百泽律法,您继位后才能被称作王上。”汪同直视柳长源回答。
阴沉的怒色在柳长源眼中闪烁,赵谨将柔弱无骨的手按在他手背上说:“汪将军对王上忠心耿耿,昨晚围剿叛军十分英勇。秉持律法是对的,是我不了解邦国的律法。抱歉,汪将军。”
“用不着道歉。”柳长源语气冰冷,“你们不肯提前称呼我王上,却又急着要我承担王上的责任,告诉你们这样做,那样做,甚至连一天都等不了。汪将军,请告诉我,既然你认为我现在还不是王上,那么昨晚又为何听命围剿眠月叛军?”
“昨晚我执行的是相邦何子欢和王爷柳放的命令。”汪同目光炯炯,“在新王继位之前,他们两人是位阶最高之人。”
柳长源从椅子中站起。“汪同,现在免去你城防将军的职务,御前卫士,给我把他拿下,罪名是对王上不敬。”肃立于高台之下的八名红衣银甲卫士立时冲上,将汪同按到在地,摘下他的头盔。“律政监,收押汪同,城防将军即日起由我次子柳禄担任。”
律政大臣王治宣是个花白胡须的半百之人,他单膝跪地说道:“侯爷,汪氏数代担任律政监,他父亲是我前任。汪将军深明律法,虽然直言不讳,有不敬之嫌,但是说得没错。百泽律法奉行千年,不可违背。您的王储身份毋庸置疑,即便诏书上没有先王的亲笔签署,按照长幼继承顺序,眠月侯已死,您确实是百泽未来的合法君王。但是目前,在继位礼之前,您不能罢免汪将军,这有违律法。还有您刚才提到的将封地改为世袭的提议,需要评议会共同决议,通过后修改律法才能执行。”
“王治宣,你是要我也罢免你吗?”柳长源的话再次引发骚动。律政监是地位仅次于相邦和王爷的重臣,罢免与任命同样要通过评议会,何况律政大臣本身就是评议会的一员。
“侯爷,就算先王还活着,他要改变封侯制,我也会这么说。您将来可以任命新的律政大臣,但是不论谁接任,都不能无视律法。侯爷,您将成为百泽新君,请千万三思而后行。”王治宣大声抗辩。
“请侯爷三思。”朝臣跪下了一大半,高声附和,其中不乏一些之前称呼柳长源为王上的大臣,现在也改口为“侯爷”。
“你们…….”柳长源被噎得说不出话,阴冷的脸涨得通红。
“王上想罢免汪将军,我们就罢免。”何子欢开口说道,“按照律法,新王未立之时,相邦为最高执政官员。我何子欢唯王上马首是瞻,王爷柳放同样。我们两个会在罢免汪同的文书上联名签署,王大人,这样做合乎律法吗?”
王治宣犹疑了半天,低下头轻声说:“合乎律法。”
“那就好。至于封地世袭,那就更不是问题。评议会里都有谁,大家不会不清楚,我猜除了王大人反对,其他人都没有异议,所以结果自然不明而喻,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不过这倒不急,等到王上继位我们再行商议也成。总之我希望大家明白,无论何时举办继位大礼,垂枫侯现在已经是百泽的王上,一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列位大臣无需太计较。”何子欢身为相邦,在朝堂威望素著,向来被柳豪视为左右手,他这样公开表态支持柳长源,群臣就算再不忿,也只能闭上嘴巴。
“何相邦说得好。”一直未曾说话的柳长天往前踏出一步朗声说道,“列位大臣都是跟随先王十多年的国之重臣,以后要像辅佐先王一样辅佐王兄,百泽定将长存不息。水神福佑。”
“水神福佑。”群臣跟着诵了一句。
“我说得对吗?王叔?”柳长天偏过脸看柳放。
“说得对。”柳放闷声闷气地回答。
柳长源的脸色恢复如常,走回椅子里坐下。“列位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大家就退下吧,时候不早了。何相邦,你请留步。”
群臣散去,长生殿里只剩下何子欢面对他的新王上和新王后。
“何相邦,谢谢你的忠诚。”柳长源审视着何子欢。
“这不是一个相邦对王上的应尽职责吗?”何子欢态度从容。
“我父王生前极为倚重你,对你信任有加。你亲眼目睹他被害,而无动于衷,你的忠诚值得信任吗?”柳长源政变的计划里没有何子欢,从头到尾他只是个不知情的看客,事后被迫妥协而已。
“我不效忠某个人,我效忠百泽。我认为当前情势下,谁登上王位对百泽最有利,就支持谁。如果我站出来反对您,也不是不可以,您总不能把大臣们都罢免,可是那样对百泽的安定有利吗?我支持您还有个原因,在我心里,眠月侯不是个合适的君王,他对山岭部族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那会危害到邦国利益。”
柳长源静静地看着何子欢,严峻的神色从脸上褪去,似乎冰河解冻。“很好,我没想错你。本来我一直在犹豫该拿你怎么办,毕竟你是唯一知情的局外人。何相邦,以后要依靠你的地方还很多,我不喜欢过多理政,你就操劳点吧。”
“能为王上分忧是一名相邦的最大荣耀。王上,您打算几时住进寝宫?”
“不急,我先在二重天住着,等宦臣们把寝宫整理干净再说。”
“遵命。御前卫队在外面等候,我让他们送您回二重天休息。”
整整两百名御前卫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柳长源夫妇乘坐的马车回到别馆,何子欢在别馆门口向他的王上道别,卫队则留下彻夜守卫。柳长源拉着赵谨的手回到卧房,一进门,赵谨迫不及待地扑到床上,侧着身子,手托着香腮看着柳长源笑道:“恭喜王上,你终于得到百泽了。”
“是你得到百泽了。”柳长源卸去了阴沉的面具,流露真心,“在朝堂我是王上,在这里,你是我的女王。”他坐到床沿,抚摸赵谨的脸。
“那么向你的女王尽忠吧。”赵谨将柳长源拉向自己。
“等等,让我先服侍你。”柳长源离开赵谨,走出房间。不多时,他捧了一只黄灿灿的铜制水盆回来,里面盛满热水。他将水盆放在床边,替赵谨脱去纯白丝鞋,露出一双羊脂玉般的脚。他双膝跪在地上,将赵谨的脚放在热水里,为她轻轻揉捏。“舒服吗?昨晚到现在都没好好休息过,累坏了吧?”柳长源的声音跟他的手一样温柔。
“舒服。”赵谨伸手为柳长源梳理头发,“听说没抓到那几个孩子?”
柳长源浑身一颤,低声回答:“没找到,哪里都没他们的踪影。我的女王,别担心,几个小鬼而已,干扰不了我们。”
赵谨抬手给了柳长源一个耳光。“那个和柳长兴一起跳进正阳之水的女孩,一定要找到她,死的活的都行。”
“遵命,我会派最精干的人去。”柳长源的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
“疼吗?”赵谨轻抚柳长源红肿的脸,“我下手总是不知轻重。”
“不用在意,你想做什么都行,任何事。”
赵谨妩媚一笑,将柳长源从地上拉起。“来吧,让女王接受你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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