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回来,你这个小坏蛋!”铃儿吼道,撅着屁股钻到床底下去捉泪滴,这是泪滴第三次湿漉漉地从水盆中挣脱逃入床底了。梁丘红一边木然地注视着再三上演的追逐战,一边替满月清洗身体。满月只是在最开始挣扎了几下,然后就乖乖地趴在木盆里听凭梁丘红摆弄。
“你再敢跑,今晚就让你和奶妈一起睡。”铃儿提着小豹子的后颈返回,将它放入水盆。仿佛听懂了铃儿的威胁,泪滴呲牙,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嘶声,但是不再尝试逃脱。铃儿拿着澡珠在泪滴身上滚来滚去,然后用刷子轻柔地刷洗它细嫩的毛发。梁丘红已经替满月冲洗干净,将小豹子抱出木盆,满月就地抖了抖毛发上的水渍,惬意地舒展身体。没想到木盆中的泪滴也跟着抖抖毛发,溅了铃儿和梁丘红一脸,铃儿不禁哈哈大笑。梁丘红取过一块布巾,将满月放在膝盖上,仔细地擦拭,她始终阴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第一次见你笑。”铃儿斜睨着她。
“如果你的部族行将灭亡,你也笑不出来。”梁丘红抚摸着满月,满月在她膝盖上乖巧得像只小猫。
“我从小生活的村子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是我没有亲眼看到。有一些被我挖了出来,然后我重新为他们垒了一座坟,他们全都埋在一起。”铃儿轻声地说。
梁丘红有些意外,抬起头注视铃儿,原来这个女孩跟自己经历相仿。“谁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就算有一天我有能力替他们报仇,可是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哎哟!”铃儿突然大叫,她手上的刷子稍稍用力猛了些,泪滴吃痛,回过头轻轻咬了她一口,留下了浅浅的牙印。“你这个小坏蛋,不是说过不许咬人嘛?你咬人的话,就要被赶走,没人照顾你了。”她高高举起右手,泪滴立即缩紧身体。最终她的手轻轻落下,在泪滴的脑袋上拍了一下。
“你的右臂怎么了?为什么老是裹着绷带?”梁丘红看着铃儿袒露在外的手臂问,即便当时两人在小水塘中一起沐浴时,铃儿手上依然缠着绷带。
“义父让我绑的,不准我解下来。我手臂上有些纹身,他说会吓到别人。”
“纹身是荣誉。”梁丘红骄傲地露出手腕上的黑色斧子记印,“在我们部族,只有被部族认可的勇士才准许拥有纹身。”
“这么说,你也是勇士咯?红姐,你的黑斧头好重,你力气一定很大。”铃儿不愿意过多谈论自己的纹身,岔开了话题。
“你碰过我的斧头了?”
“嗯,你睡着的时候,我试着拿起来,可费劲了,你居然挥得动它?”
“下次不许再碰它。”梁丘红沉着脸说,“在我们部族,未经允许碰过它的人,只有那些被它砍去头颅的敌人。”
“你准许不就行了?”看到梁丘红脸露怒色,铃儿忙道,“好好,我不碰就是了,反正我也拿不动。你看你,总是爱生气,不爱笑,当心一辈子嫁不出去。”
梁丘红一瞪眼,放下满月,转身离去。
“满月,到妈妈这里来,乖孩子。”铃儿抱起满月逗弄,“本来我还想给你找个新妈妈,让她永远照顾你呢。”
“你说什么?”梁丘红回过头问。
“我说我本来想把她送给你。满月是只雌豹,性情温柔,不像泪滴那么捣蛋,和总爱生气的你应该和得来。”铃儿举起满月肉呼呼的前腿,朝梁丘红舞弄。泪滴依然伏在装满水的木盆中,对于铃儿的暂时遗忘发出不满的嗷叫。
梁丘红走回来接过满月。“快给泪滴洗,不然它又该跑了。”她将满月紧紧搂在胸前,用脸摩挲着幼豹柔软的皮毛,眼中满是欢乐。“说话算话?”
“你如果老是绷着脸,我才不送你,满月肯定闷死了。”铃儿紧紧盯着梁丘红,梁丘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门口传来敲门声。“大小姐,红姑娘,晚饭好了,商将军有请。”是顺子的声音。
“进来。”铃儿大声回答,“义父回来了?”
顺子推开门走进来。“没有,侯爷派人捎话,他被几个大臣请去用饭了,让我们自己吃。”
“哦。”铃儿迅速将泪滴擦干净,“在哪吃饭?”
“车马院里,商将军说,反正侯爷不在,大家一起吃热闹。”
为柳长兴一行准备的别馆名叫“四重天”,属于四座别馆里规格最高的,虽然大小结构与其他别馆类似,但是意义却大不相同,这是最高级别的礼遇。柳长兴为长子,但是封地最小,按照百泽的习俗,封侯入住别馆应当按照封地大小来排序,然而对于柳长兴来说,并非如此。以前但凡他到长生城,柳豪向来安排他住在“三重天”,他的两个弟弟则分别居于“二重天”和“一重天”。而这一次,却是直接让他入住了“四重天”,用意自然再明显不过。别馆和侯王府类似,分前后三进,这是王公将相府邸的标准结构。第一进为车马院,停驻马车,马匹以及建有亲兵营房。第二进为庭院,没有房舍,是弄花赏月之所。第三进才是主要建筑,包括诸多卧室,书房,厨房,议事厅等等。“四重天”的车马院几乎和侯王府相当,此时搭起了十来座帐篷,依然宽敞得很,随行的骑兵就在这里休息。主建筑房间有限,容纳不下所有兵士,每次封侯到来,随行兵士在车马院歇脚也成为了惯例。马棚只有二十个隔栏,其余战马被栓在别馆外的道路旁,有人定时清理马粪。车马院四角放置了巨大的烛台,儿臂粗的烛火熊熊燃烧,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别馆本来配备了厨师以及若干仆从,商明将他们全部打发走,由伙头兵烹制晚饭,百来名兵士坐在车马院中心的空地上大吃大喝。今天是抵达长生城的第一晚,兵士们理应得到犒赏,一坛坛美酒从别馆的酒窖里被抬出来,众人开怀畅饮。由商明亲自挑选的这些精兵大都在二十岁上下,年轻力壮,胃口极佳。商明让伙头兵煮了几大锅烂熟的牛肉和腌菜,每位兵士都分到一大盘,蘸着盐,就着酒,吃得不亦乐乎。
“这里。”柳杰冲姗姗来迟的女孩们招手。铃儿和梁丘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把满月送给红姐了,我们俩一人一只。”铃儿小声告诉柳杰。
“哦?”柳杰瞅瞅梁丘红,微笑着说:“红姑娘,将来你打算养它还是放它?”
“当然是放了它,豹子永远不会驯服,强留它们是对它们的折磨。”梁丘红回答。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柳杰将酒碗递给她们。“这一路辛苦了,今天可以好好放松下,喝一碗吧。”
梁丘红将满月放在脚边,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好喝。”她将空碗伸向柳杰,柳杰拿起酒坛为她添满。铃儿的酒量他已经领教过,想不到梁丘红一点不逊色。铃儿将酒碗放在地上,两只小豹子立刻好奇地靠过去闻闻。满月不太感兴趣,甩甩头走开了,泪滴却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了又舔。
“这样好么?它们那么小。”柳杰饶有兴趣地看着。
“我在村里的时候经常偷酒喝,还拿来喂小猫小狗,你猜怎么着?”铃儿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它们大多很爱喝,并且,它们会醉。”仿佛为了印证铃儿的话,泪滴从酒碗中抬起头,蹒跚着走了几步,四腿发软,摇摇晃晃。周围包括顺子,榔头在内的所有人哈哈大笑。榔头边笑边抓起面前盘中三块牛肉放到嘴边,不慎掉了一块在地上。满月突然一躬身,箭一般窜过去,一口咬住,甩动小小的脑袋啃起来。
“它们会吃肉了!”铃儿大声欢呼。泪滴跌跌撞撞靠近满月,将鼻子凑上去。满月叼起牛肉背过身,喉间发出威胁的呜咽,又引发一阵笑声。
“过来,小馋猫,妈妈给你吃。”铃儿将泪滴抱回来,拿块牛肉丢给它,泪滴趴下,用前腿将肉块围在中间,闻了半天方才下嘴。
欢声笑语回荡在车马院中,酒坛子空了一批又换上一批。柳杰和顺子已经好久没碰过酒碗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铃儿,梁丘红,榔头三人大呼小叫拼酒。榔头身材高大魁梧,喝起酒来跟喝水一样,他面前两个娇小的女孩从身型上相去甚远,但是在酒量上不遑多让,三个人酒到杯干,把附近其他兵士看傻了眼。突然,车马院正中的兵士们起身,将食物和酒水挪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两名兵士拔出长剑,站到场中,开始较量。大家知道,商将军的“守夜赏罚”又开始了。在行军途中,每晚都会组织兵士们成对进行真刀真枪的比拼,赢的人将获得一块特制的小铜片,穿在颈间的“得胜链”上,而输的人,则会被罚当晚守夜,不得换班。邦国兵士初次入伍,都会分到一条细细的铜链,上面什么都没有。在各种常规的训练对决中,每胜利一次,便会获得一块铜片穿上去。铜片的多少,决定了该名兵士的地位以及饷银。兵士退伍后,“得胜链”将被其永久保留,一些挂满铜片的“得胜链”通常会和祖宗灵位放在一起,这是极高的荣誉。“守夜赏罚”只是获得铜片的诸多方式之一,也是通过它,决定当晚的守夜人员名单。商明是“守夜赏罚”的极端拥护者,在以前,这只是军中睡前的娱乐项目,而在商明手中,“守夜赏罚”变成了一种常规练兵手段。他坚持每天晚上都进行,并且大幅延长了时间。商明自己脖子上的“得胜链”已经成为了一条厚实沉重的项圈,两年前军中铁匠尝试了半天始终无法找到空隙挂上新的铜片后,他的“得胜链”的接口处用金丝缠绕,然后熔解凝固。这被称作“金封”,是一名兵士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两名兵士你来我往斗了一阵,其中一人败下阵来,脸上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胜者从一名后勤兵手中接过一片小小的闪亮铜片,连同长剑一起高高举起,大喊:“下一个是谁?”他脖子上的“得胜链”大约挂着五十多枚铜片,属于中上游水平。“守夜赏罚”有规定,只有铜片数较少的人能挑战铜片数多的人,反之则不行。一般会从比较低级的开始,如果没有人应战,那么商明将指定铜片数较多的另外两人继续比试。在场只有不到一百名兵士,都是商明挑选的精锐,大多人颈间的铜片都比那名胜者多,所以几乎没人应战。胜者绕着场中空地走了三圈,依然没人出战,他向商明拱拱手,悄然退下。
“吴大彪,出列。”商明高声呼唤,众兵士不由发出一阵惊呼,不明就里。一名强健的兵士扔下酒碗,站到了场中,将脖子上的“得胜链”拉出,展示给所有人,上面密密麻麻挂着大约百来枚铜片。照理说商明应该选两名六七十枚铜片的兵士继续比试,这吴大彪可是所有兵士里铜片最多的一个,除了商明自己。
“红儿,你来试试。”商明远远地朝梁丘红招手,兵士们再度哗然。梁丘红将脚边的满月交给铃儿,站起身拔出黑金斧,下到场中。
“商将军,你要我跟她打?”吴大彪有点不确信,同时也有点恼怒。
“她想让我教她战斗,你帮我掂掂她的斤两。”商明转头吩咐后勤兵,“封上他们的武器。”
后勤兵飞快地跑到两人身边,取出武器封带,将他们的长剑和斧头的刃口层层裹住,这是一种保护措施,通常只在重要人物参战时采用。
“只要一击,她大概就得趴下了。”吴大彪呵呵笑道,从后勤兵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剑。梁丘红手执斧头,和吴大彪面对面站定。
“开始吧。”商明举起酒碗悠闲地喝了一口。
他话音刚落,梁丘红抡起斧头,迎面朝吴大彪砍过去。吴大彪根本没当回事,随意地举起长剑格挡。伴随着沉闷的声响,他的长剑脱手飞出,掉落在身后。周遭兵士惊讶得发不出声音,柳杰也愣在当场。唯独不感到意外的是铃儿,她娇笑着拍手,只有她领教过那把斧头的沉重。吴大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梁丘红没有给他更多时间,紧跟着第二击已经到了。他并不慌乱,闪身躲开斧头,伸出脚轻轻一钩,梁丘红扑地而倒。吴大彪不理会她,慢悠悠转身捡回长剑,摆了个架势。“好丫头,力气够大,来吧。”
梁丘红迅速从地上爬起,抡起斧头砍向吴大彪,吴大彪双手紧紧握住长剑,两件兵器再度相交,这一次长剑没有脱手,但是依然震得他手腕剧痛。他右脚横扫,梁丘红又一次摔倒在地。接下来是一边倒的战斗,梁丘红一次次被放倒,一次次爬起。兵士们看明白了,梁丘红虽然天生神力,但是战斗经验不足,根本不是吴大彪的对手。
“够了。”商明出声终止战斗。梁丘红似乎没有听见,从地上翻身而起,黑金斧继续攻向对手。吴大彪微微一笑,长剑轻巧地敲击梁丘红的手腕,斧子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梁丘红咬着牙去捡斧头,却被飞奔而来的铃儿一把抱住。“比试结束了。”铃儿说道。
“胜者,吴大彪。”后勤兵大声宣布,递上一块铜片。吴大彪拒绝接受,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商明站起来走向梁丘红,肥厚的手掌搁在她肩头。“打得不错。”
“你几时教我战斗?你答应过我的。”梁丘红眼眶发红,抬头看商明。
“现在,跟我来。”
铃儿远远地朝柳杰打手势,使眼色,柳杰会意地向她们跑去。
商明领着梁丘红来到第二进的庭院中,“我只示范一次,看仔细了。斧头给我。”商明接过梁丘红手中的斧头,在月光下挥舞。“注意我的步伐,上臂和腰腿的配合,还有转身。最重要的是双腿的移动,招未出,脚先动。与敌过招,也是先观察对方的双脚如何移动。” 商明的动作精准而细腻,完全不像是一个高壮肥胖的人能使出来的。
梁丘红全神贯注地看着,丝毫没有察觉铃儿和柳杰悄悄来到她身边,一起聆听商明的讲解。商明足足示范了半柱香时间,反复不停地指点要领,确保三个孩子听明白,然后把斧头还给梁丘红。“平时我要领兵,没有太多时间教你,自己多练习吧。”
“商将军,有时间也指点下我吧。”铃儿突然开口说。
商明哈哈大笑。“大小姐,你知道我刚入伍那会儿,跟的是谁?”
“谁?”
“孙标孙队长。你和少主有他教就足够了,他是最好的老师。”
铃儿将信将疑地望向柳杰,柳杰微笑着说:“是的。孙队长曾经重伤,差点退伍,被父亲挽留下来担任亲兵队长。原本他是最有希望接任华老将军的人选。”
“行了,我们回兵士那儿去,差不多该结束了,明天开始会非常忙碌。”商明说道。
“少主。”顺子沿着长廊走来大声呼唤,“星伴城有信送到,请转交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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