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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不易,制度改革更难,因为这涉及到很多人的利益。在这个时代,还关系到知识阶级的观念。
儒法之争由来已久,以儒家大获全胜为结果——至少儒生是这么认为的。即使钟繇、高柔这样以律令传家的人,他们也自认为是儒生,绝不会以法家自居,春秋治狱已经成了共识,如何解释法律条文,要看执法者有什么样的目的。
按法律条文办事的人被称为法吏,并不为世人所重。这个时代的名士以藐视法令为尚,只问该不该杀,不问能不能杀,所以才有李膺杀张朔、岑晊杀张泛这样的事发生。
张朔、张泛当然该杀,但无视律令显然不是治国之道。孙策对钟繇说,律法必须要改革,这是治国之本,但究竟怎么改,要反复斟酌,不能大而化之。他不提具体的要求,但有几条原则:
一是不能太严。太严了,动咎得罪,容易成为官员手中伤害百姓的工具,官逼民反。
二是要明确。什么样的事不能做,做了就有什么样的后果,要让百姓能够理解,不至于产生混淆,也不能让官员有太多的操作空间。立法的目的是规范百姓的行为,减少犯罪,而不是为执法而执法。
三是要有辩护。有罪无罪,不能只听官员一面之辞。
钟繇对前两点没什么意见,最后一点却是不明所以。孙策略微解释了一下。
在见钟繇之前,他也对相关制度做过一些了解,和张纮、虞翻以及高柔、伊籍等人都有过商讨。仅从制度而言,秦汉法律是很慎重的,尤其是涉及杀人的案子,通常都要经上级部门复核,杀人甚至要皇帝亲自批准。但案件审理还是由官员独立完成,并没有给当事人多少辩解的空间。会不会出现冤案错案,会不会出现判罚不准,取决于官员的人品。
但人品这种事往往是不可靠的。地方审理案件的都是本地人,太守、县令不可能脱离本地掾吏的协助独立审案,有没有人在太守府、县寺当差,就成了有罪无罪的关键,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击报复异己的事屡见不鲜。
孙策希望能建立一种辩护的制度,让另一方也有发声的机会,以抑制执法中的循私舞弊,公器私用。
钟繇听完,眉头紧皱。“大王,如此一来,只怕官吏数量太多,朝廷供养不起啊。”
“公所言甚是。”孙策抚着额头,也有些头疼。管得细了,官员的数量就会增加,相关的支出也会暴增。别的不说,他将郡县的民政、军事、监察权分开之后,原本一郡只有一个太守,一县只有一个县令长,现在又多了郡尉、郡监、县尉、县监,俸禄开支也因此翻了一番。如果按照他的设想,对执法进行细化,初步估计,俸禄开支至少要增加三成。
古代官制大而化之有时候是不得已,一是技术无法实现,二是财政开支负担不起。
“所以只能挑最要紧的先做。不知钟公有没有听过一个二八论?”
钟繇欠身施礼。“臣愚陋,未曾听闻,敢请大王指点。”
“天下事,八成麻烦出于二成原因,另二成麻烦则出自八成原因。我们现在就要找出那二成原因,先解决八成麻烦,剩下的事再慢慢解决,不要指望着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真要如此,那就只能把事情极度简单化,比如百姓只能耕战,不及其余。真要那么干,孤会成为暴君,钟公也会被人骂为虎作伥。”
钟繇久经仕宦,一下子明白了孙策的意思,哑然失笑之余,又敬佩不己。“大王所言极是,合乎圣人治国之道。大道至简至易,简则能知,易则能行,以二制八,想来还是可行的。其实真正说起来,官也好,民也罢,真正作奸犯科的不足一成,处理好这一成,天下可安。”
孙策大笑,探身过去,拍拍钟繇的手背。“公此言,深合孤意。周武王有乱臣十人,灭商建周,开八百年基业。大吴若有大臣如公十人,孤可卧治天下矣,传国千秋。”
钟繇又兴奋又不安,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他躬身再拜。“蒙陛下错爱,臣诚惶诚恐。”
孙策和钟繇谈了大半天,留钟繇用了一顿午饭,傍晚时分才送钟繇出宫。他本打算将钟繇送到宫门口,钟繇却再三推辞。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孙策对他越是尊敬,他的压力越大,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呢。
不出钟繇所料,他刚出太初宫,就被一群人围上了。清晨他入宫时受吴王礼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建业城,不仅汝颍人士欢欣鼓舞,就连那些被迫赋闲的前朝老臣都有些心动。既然钟繇能得到吴王重用,他们也有机会啊,论仕宦经验,比钟繇丰富的人比比皆是,只是以前态度不端正,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才没入吴王青眼。
钟繇婉拒了无数宴请,径直来找荀彧。
荀彧听完钟繇的转述,沉吟良久。他也觉得这件事很棘手,涉及面太广。凡立新朝,必然会对律令进行变革,新朝不能用旧律,这是成例。就大吴而言,事情又要复杂很多,孙策推行新政十余年,变更了很多东西,当时并没有形成系统的律令,如今新朝肇立,自然要进行整理。
这个工作量可不小。即使是以孙策所言的二八论,抓大放小,这也是一项大工程。
荀彧反复想了想,建议钟繇和郭嘉通通气。论对吴王心思的把握,没有人能超过郭嘉。此外,钟繇还可以请求国是院协助,黄公琰那些老臣既有经验,又有时间,应该能帮得上忙。就算他们什么也不做,有这些老臣镇着,舆论压力也会小很多。
钟繇深以为然。他随即又说了孙策有意请他教导孙权的事。
荀彧瞅着钟繇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元常,这是个机会,或许能让许子将脱困。”
“许子将?”
“是的,吴王对这个二弟一向有些成见,只是迫于太后之命,不能不有所顾忌。太后怜子,人之常情,但她毕竟是一妇人,见识有限,许子将若有所进言,她不可能不听。”
钟繇恍然,指指荀彧,放声大笑。
——
别人找郭嘉不易,钟繇却不难。见钟繇登门拜访,钟夫人设下盛宴,又派郭奕去军情处找郭嘉。
趁着这个机会,钟夫人和钟繇聊了几句。钟繇受吴王礼遇的消息,她也听到了,既为钟繇高兴,又为钟繇担心。身为郭嘉之妻,袁衡、袁权的闺蜜,她对吴王的了解远远超过一般大臣。
“兄长,吴王说的那个二成,至少有一成要落在官员身上,说不定更多。”
钟繇正为这事犯愁,见钟夫人有想法,自然不放过请教的机会。“怎么说?”
钟夫人含笑说道:“人皆言大王好孟子,却不知大王好孟子何处,依我看,大概可以归结为两句话:一句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句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看他的所作所为,有出于此二者吗?你变革律令,若从此二处着手,庶几无大错。”
钟繇若有所思,连连点头赞同。他对吴国新政不陌生,只是没有钟夫人想得这么透彻。仔细想来,这两句堪称要害。孙策夺世家土地,并不是敌视世家,而是要保证百姓有生存之本。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便安,纵有不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百姓衣食无忧,谁愿意造反?
同样,对世家而言,失去了土地,并不代表他们的财富就没了,只是不能躺在产业上睡觉了。除了做官吃俸禄,他们还有很多生财之道,只是这些生财之道都需要他们付出努力,开工坊也罢,经商也好,都有竞争,不像田产那样稳定,如果不花心思,不仅赚不到钱,反而可能赔钱。
这就逼得他们不断的改进工艺、提高技术。这几年工商业发展迅猛,除了政策扶持之外,世家之间的竞争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作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马车,更新迭代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当初钟繇在长安时就已经深有体会,后来坐镇襄阳,近距离的考察南阳工坊,深知马车工坊对技术的重视,南阳木学堂的招生规模一年比一年大,还是供不应求。
马车如此,船也是如此,不管是战船还是商船、民船,几年间技术提升超过了之前几十年、几百年。南阳木学院甚至专门为此成立了一个分院,专门研究船舶的制造技术。
既然保护百姓是第一要义,那吴王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改革律法,就是要从根本上保护百姓免受官吏的盘剥侵害。因此,加强对官吏的管理就成了新律令的重中之重,也就是钟夫人所说,这二成中至少有一成要落在官吏管理上。
“小妹,你这几年进步很大啊,依我看,不弱于荀文若。”
“荀文若?”钟夫人嘴角微撇,笑了笑。“他现在一心学留侯张良,就差入山辟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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