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偌大的广场上，恶魔和人类工匠云集。广场正中是祭台，祭台有一人高，以整块石料打造，通体雪白，呈现出洁净的观感。

    一名传令骑士赶来，行至广场。骑士全身沾满灰尘、斗篷残破。他翻身下马，走向为首的恶魔身边，献上一封信笺。

    “亲王，皇帝有新的命令。”

    恶魔回过头，没有急着接信。他是艾洛温帝国的奥林亲王，此时，他全权负责国家的建设工程。

    骑士侍立在旁，雕塑般纹丝不动。

    奥林皱起眉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不耐烦的神色。

    出于仪式的需要，奥林此时展露的是人类的外貌。他身材高大，脸色苍白，只有头上的双角昭示恶魔皇族的身份。

    奥林右边是服侍他的魔偶阿卡，阿卡穿着粉色的长礼服、与仪式相应。它的关节被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与人类无异。

    奥林向阿卡使了个眼色，阿卡心领神会，对传令骑士说：“奠基仪式马上要开始了，退下。”

    传令骑士上前一步，无言地坚持。

    奥林咳了一声，唇角渗出血来。阿卡赶忙扶住奥林、掏出丝绸手帕，为他擦拭血迹。

    “亲王，你行不行？”

    奥林左边的白衣男子小心翼翼地问。

    男子面容甜美，身形柔软。他是古老的神灵之一——掌管夜晚、睡眠和梦境的睡神。这奠基仪式正是为他的神殿准备的，故而睡神亲自到场监督。

    “行不行？睡神，你还有脸问我？”

    奥林没等魔偶擦净血迹，转头骂道：

    “这是你要修的神殿、我亲自熬夜二十八天画的图纸找的工匠。一切都在你的许可下进行，你反而问我行不行？信不信我让皇帝砍了你？”

    睡神哑然，后退一步，不再辩解。

    奥林见状，也不多追问，只说：“快开始吧，别耽误工匠搬砖。”

    阿卡接过信笺，塞进金线缝制的礼服。

    见骑士还不退下，奥林不耐烦地摆摆手，带出一道疾风，骑士受到冲击，退出祭台。

    奥林转转手腕，祭台四周燃起环形的火线，将祭台和上面的白色砖石染得鲜红。

    “别愣着，开始，”奥林转向睡神。

    睡神不解地问：“开始什么？”

    奥林气从心起，险些站立不稳，阿卡揽住他的腰、撑住背脊，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请坚持。”

    奥林平了一口气，质问睡神：“你给的奠基砖，你不把神力灌进去，这地基怎么打？”

    祭台上的白色奠基砖由理石制成，它是睡神亲授之物，用以在奠基仪式上取得和神灵的联系，保障工程顺利进行。

    见睡神一动不动，奥林刚要继续骂。阿卡赶紧捂住奥林的嘴，对睡神充满歉意地低下头。好在祭台离人群有一定距离，阿卡的行动看起来更像是换了个姿势搀扶奥林。

    睡神这时也反应过来，向前一步，伸手在奠基砖上点了一下。火线上泛起柔和的白光，将广场包围。

    奥林“哼”了一声，阿卡挪开手，侍立在旁。

    睡神叹了口气。

    漫长的岁月之中，睡神曾经向历代各国帝王要求过神殿。然而数万年过去，仅有艾洛温帝国的奥林亲王能按时完成工程节点。恶魔的诚信预备，反而让睡神措手不及了。

    奥林见场面恢复正常，理了理衣领，说：“开始吧。”

    睡神颔首。

    奥林举起左手，转转手腕。白光和火线交织，光芒贯穿天际。

    工匠们面对祭台，纷纷跪下。

    “感谢睡神亲临艾洛温帝国，庇佑睡眠的安详——”

    ——奥林说着，张开双臂，在热烈的火势中呈现出模糊的本相。

    他身后伸出蝙蝠般的漆黑双翼，双翼上布满层叠的魔法符文。紧接着是布满深红色鳞片的长尾。

    火焰从地面蔓延而来，自尾尖而上，布满奥林全身。

    “此地将立第二座神殿，敬献睡神。”

    话音刚落，祭台上的奠基砖腾空而起，火焰从四周云集而来，汇聚到奥林身上。他点了点奠基砖，火焰先是注入其中，紧接着沿祭台向地下流去。

    “愿工程顺利进行。”

    火焰流尽，地面浮现出地基的平面图，奥林转转手腕，祭台上的奠基砖归位。

    奥林伸手握住奠基砖，火焰余温尚在，传遍他的手心。仪式与神灵的力量在回响，神殿必将完美落成。奥林变回人身，苍白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睡神神殿，工程开始——”他说。

    工匠四散而去。现场立起巨大的夯木，送往规划的位置。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睡神望着热火朝天的工地说。

    奥林差点气死过去，本来想质问他为何怠惰、不多关注自己的神殿，然而转念一想，人家是睡神，似乎又没什么问题。

    奥林真想举起手里的奠基砖拍下去，要不是阿卡摁着他，神殿奠基恐怕要变成神灵葬礼了。

    “亲王！”

    奥林转过身，传令骑士去而复返。

    “皇帝的命令，请务必过目，”传令骑士气喘吁吁地说。

    奥林翻动手腕，火漆熔化，信笺展开，哥哥熟悉的挺拔字体映入眼帘。

    没等他看清信笺的内容，身体即刻失衡，意识缥缈起来，手中的奠基砖也落到地上。

    “亲王！”魔偶阿卡一把抱住奥林，“来人！亲王昏倒了！”

    奥林意识到奠基砖脱手了，身体却渐渐不听使唤。虽然仪式已经结束，但供品仍然需要留在祭台上，作为和神灵的联系。

    现场发出施工的声音，工匠们开始了劳作。

    奠基砖不归位，谁也别想搬砖。奥林张了张嘴，却吐出一口血。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闪过重叠的景象。神殿的图纸，工程的预算清单，钦点的匠人和工兵……

    沉重的疲惫感侵袭全身，将他拽入深渊般的死亡。

    阿卡和近卫骑士们整顿担架，抬起奥林往附近的营帐去。

    广场的周围是沙地，送奥林去救治的途中，稍远处的近卫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奥林昏倒的原因。

    有工匠问，奥林亲王是不是因为神殿业绩宏伟、激动过度的。另一人细数奥林之前的功绩：艾洛温全境公路、玫瑰堡恶魔皇城、北国长城战线，哪一项都是惊世骇俗的大工程，小神的神殿不值一提。

    又有骑士猜测，也许是劳作过度导致的昏厥。另一位骑士马上反驳：工程刚开始，称过劳说不过去。

    骑士话音未落，一名工匠愤而发言，称工程是要计划的，奥林亲王在开工之前劳作了二十八个日夜，亲自绘制图纸、整合预算、召集人员。

    骑士不理解工程的困难，和工匠吵了起来。

    魔偶阿卡见状，说：“亲王都倒下了，你们就说好听的吧。”

    此时，送医的队伍也到了营帐，骑士将奥林送入营帐，争吵停止了。

    帐外，私语此起彼伏。

    奥林彻夜劳作，早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据说这次是睡神亲自催促的，毕竟他有收放睡眠的权能。否则，没有谁能二十八天不睡，。

    就算是恶魔皇族，体格异于常人，二十八天不眠也难免身心俱疲。

    这样一看，神灵还真是用人无情，皇族也不能幸免。

    *

    转眼已是两百年后。

    奥林睁开眼睛，一道微光落在他脸上，多亏恶魔具备夜视能力，他看到自己身处黄金打造的狭小空间之中。

    睡房不可能这么小，那么更多了一个可能——棺材。

    奥林叹了口气，疑惑自己为什么恢复了呼吸。他调转视线，发现棺盖开了一条缝隙。

    “我死了？”

    奥林自言自语着，疲惫随着声音从喉咙里飘出。

    他从金丝裹尸布中挣出手臂，推开棺盖。棺盖落地，露出上面的逆时针火环的浮雕，正是他自己的标志。

    奥林坐了起来，明亮的阳光勾勒出高大瘦削的人身，他的理智也随着活转过来。

    ——魔力消耗降低，身体降到人类的形态。

    奥林轻转手腕，手臂咔咔作响。轻微的肌肉疼痛之后，一个火球在他手心中升起，照亮手腕上的鳞片。

    ——部分特征能恢复原状，魔法可用。

    奥林从棺中迈出来，仔细打量环境。

    这是个阁楼，黄金棺材下面是一个布满蜡烛的魔法阵，法阵以红金两色绘制而成，虽然有些陈旧，但仍然清晰可辨，是传统的奠基魔法阵。

    法阵周围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黄金雕塑。雕塑按严格的星相位置摆放，对应数十颗和魔法关联的星星。

    魔法阵四周各有一个小窗，阳光从窗进入房间，投射到地上。

    除去法阵和黄金，房间空荡朴素，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奥林蹲下身，轻触地板，阳光与大地的魔力相呼应，在他手下奔流而过。

    “黄金、阳光、大地，”奥林抬起手，“前所未见的魔法仪式，究竟是……”

    奥林虽然负责过国家级的工程建设，但他既是工匠也是魔法师，精通所有魔法和仪式，而眼前的魔法仪式，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诶，怎么活过来了？”

    奥林转过身，一个青年男子惊恐地坐在地上，他穿着宽松的粗麻服装，领子挺括，在奥林看来粗俗又新奇。

    “你是什么人？”奥林问。

    “我我我叫奎恩，”男子战战兢兢地回答。

    奥林站了起来，问：“这是哪里？你从事什么职业？”

    奎恩捂住胸口，颤抖着回答奥林的问题。

    奥林醒来的地方是名为迪兰的国家。奎恩是个魔法废料商，买来装有奥林的棺材准备做分类倒卖，根据卖家的说法，棺材已有两百年历史。

    奥林的头立刻痛了起来。两百年了，难怪魔法阵都变得陌生、服装也显得新奇。

    在他的记忆里，迪兰是大陆之外的岛国，离各个大陆都有四十天的海路。

    轻微的孤寂从奥林心中升起。

    “你是谁，先生？”奎恩问。

    “就叫我‘先生’好了。”

    奥林望向棺椁。

    “根据我的了解，魔法有其铁则，时空和生死不能改变。这魔法是如何实现的？”

    奎恩睁大眼睛，说：“不知道……法阵是建房子时就有的，用完没擦。你的棺材，我还没清理完，随便堆在那里。”

    复生仪式的供品是黄金，并不难理解。

    奎恩打开角落的箱子。从中取出一件长袍，递向奥林，说：“你先穿上，活都活过来了，凑合活着吧。”

    奥林剥去裹尸布，双臂上浮现出纵横的魔法印记。左臂是债务，右臂是誓约。他穿上长袍，看起来和当代人别无不同。

    奥林面向奎恩，微微颔首，说：“让我重生的恩情，感激不尽。”

    奎恩的脸抽了抽，说不出话。本来无意为之，随手囤货，却囤出了诈尸，换哪个常人都受不了。

    突然，疼痛传上奥林的左臂，大地震动、魔力沿着魔法阵环绕而起，黄金棺也随之颤抖起来！

    这就催债了？奥林举起左臂，望向代表债务的魔法印记。

    “怎么回事？迪兰从不地震啊，”奎恩哀嚎起来。

    奥林望向黄金棺，大脑迅速思索着。

    仪式有其铁律：如果仪式成功，供品会消耗殆尽。

    唤醒奥林的仪式触媒是阳光和大地，消耗的供品是黄金，那口棺材是纯金的，但盖子不是，恰好控制了魔力强度。

    然而仪式还没结束，魔力会集合在棺材里面。

    “你活过来导致的？怎么办？”奎恩抱住奥林的腿。

    “别担心，请你压住棺盖，我来抑制魔力流动、结束仪式，”奥林说。

    奎恩的脸几乎要垂到地上，他问：“真的吗？这是租的房子，没了等着被房东赶走吧。”

    小仪式，小场面。奥林步入魔法阵，奎恩别无办法，只好忙不迭地跟上。

    奥林举起左手，连通地脉和阳光，骇人的魔力传入他的身体。

    奎恩压住棺盖，棺材消耗，棺盖先是随之下沉，紧接着颤动几下。

    “棺材板压不住了！”奎恩尖叫起来，“救命啊！”

    奥林垂下右手，地脉和阳光引来的魔力顺流而下，注入魔法阵，泛起华光。忽然，这些光彩如轻纱一般炸开，将整个阁楼染成红色。

    奎恩惨叫着：“我不能呼吸了——”

    对奥林而言，空气中的魔力浓度刚好，对奎恩这个人类来说就是灾难了。

    奥林加速施法，魔力汇集成线，向他的左眼飘飞而来。奥林眨了眨眼，魔力尽数注入眼中。

    黄金消耗殆尽，大地不再颤抖，日光如旧，阁楼顶炸了个干净，只剩下奎恩的嘟囔声：“压住了，棺材板压住了……”

    “抱歉，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奥林指了指天空，“我要怎么赔偿你的屋顶？”

    奎恩还抱着棺盖，奥林把他扶起来，两人并排而坐。奎恩呆滞地摇晃着，眼神涣散。奥林给了他一巴掌。这时楼下骚动起来，身着黑衣和轻甲的军人围在房子周围，喊着奎恩的名字。

    “去和你的邻居解释，”奥林指了指破损的阁楼，“再问一遍，我要怎么赔偿屋顶？”

    奎恩说：“你等会，我去找房东，看看诈尸炸屋怎么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