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罄竹难书

小说:山河入琼杯 作者:霜泽
    肖连城见师尊,既怂且软,既软且又不甘。

    您老为一个看不见的威名,宁让我错过这四年一期的盛会。

    我好容易得朱庸观主两句溢美之词,此词我从没从您嘴中听到过。现下倒好,眼看自己得胜在即,您这惊天一剑,日后洗尘山庄之人说将起来,也不会说我身残志坚,只会说我借您之力欺负他人。

    他越想越是委屈,越是不忿。

    朱庸在一旁看得一惊,忙圆场道:“您这又是生哪门子的气?名师出高徒,我看这位小侠甚是不容易,他这一手悲息咒用得好,一看就知其师父教导有方。”

    肖连城一听,心下更生怨愤。

    怎的浩浩江湖的人都晓得自己此行不易,唯独自己的师父就跟看不惯自己似的,偏生就爱令他难堪?

    肖卿朝朱庸一拱手,道:“非是在下不讲情面,实是小徒有伤在身,今年的名册上本没有他的名字。他就这般上去了,于礼不合。”

    朱庸一听甚是诧异,旁边那作登记的弟子也是诧异,道:“晚辈方才查过,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长老可是搞混了?”

    眼看肖卿甚是惊诧,朱庸忙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做长辈的又不是没年轻过,何必苛责?”

    二位长辈你来我往各自礼让,“玉衡”台上的二小辈一脸莫名各自茫然。

    过不了多久,那洗尘山庄小侠士实在忍不了这莫名其妙的一闹,朝肖连城假惺惺行了个礼,道:“承让。”

    瞧他神色颇为愤愤不平,想来无论刚才一战结果如何,传到洗尘山庄口中都会变作天枢门以大欺小,为老不尊。

    肖连城纵心头再委屈,万万也不愿让自己的师尊背上这等骂名。

    他唤了两声“稍等”,人家没理他,他万般无奈便只得拉了那人的袖子,道:“我们不是有意……”

    “少侠不必解释。天枢门高义,天下人皆看在眼中。”

    这话已是极为不客气。肖连城一听便不乐意,冷笑道:“你剑法不如师姐,咒法不如我,一张利嘴倒是让人甘拜下风。原来你洗尘山庄教你的就是这些东西!”

    “你!”

    台下二长辈还没论完,台上小辈眼看就要持械斗殴。台下众人见之,纷纷鼓掌叫好。

    临衍远远看着,心道,这四海江湖熙熙攘攘,果真没有什么新鲜事。他今日一身青白色道袍,腰间一把长剑,头发以一支玉簪随意挽着,既未着天枢门弟子衣衫,也未曾将沧海带出山来。

    临衍虽不常在众人跟前露脸,然而山石道人名声在外,这不必要的关注之下便是不必要之闲言。

    天枢门首座弟子在山门前那惊天一剑横空出世,各家纵不亲见也有所耳闻。众人既赞其少年有成,亦便有人揣测其此修为来历,此剑来历,他同庄别桥究竟是何关系。

    肖卿长老未必知晓他的妖血渊源,但如此多事之秋,三人成虎,天枢门声名鹊起之际,再经不得众仙家无谓之揣测。

    是以无论肖连城或是映波,无论谁或败或胜,这兜兜转转最后一绕,众仙家还是打了临衍的主意。

    朱庸一边被肖卿扰得头大如斗,一边看台上纷争又起,索性召了一道惊雷,让这雷霆之声震得在场诸人鸦雀无声。

    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小侠——可是叫肖连城?——这肖连城小侠修为精纯,实在后生可畏,若假以时日,必将有所建树。然方才这一局实在做不得数,还请长老海涵。”

    这最后一句实是说与肖卿听。

    身形圆滚的肖卿劳闻之连连点头,道:“小徒资历还浅,缺些历练,今日诸位且当一笑,下一次四方集会,再且看看他是否有所长进。”

    眼看众人连声应和,不应和也得应和,肖连城衔冤负屈,窝窝囊囊,只道师尊这实在是铁了心要让自己下不来台。

    四方集会机会难得,自己方才尚还憋着一口气打了一场。若这胳膊它还是不听使唤,或是就此落下病根,他是否此生都再无出头之日?

    一念至此,肖连城心下绞痛,既痛且徒生出了一股孤勇。既然师尊无论如何都看不上他,他便只得自己给自己争这面子。

    他于是牙一咬,心一狠,对肖卿单腿一跪,拱手道:“多谢师尊教诲!然弟子虽修为不堪入眼,这一颗一战到底的决心,却还能拿出来说上一说!”

    他这两句掷地有声,抑扬顿挫,博得一片叫好之声。

    肖卿心知不妙,面色一沉,呵道:“谁准许你擅作主张!”

    洗尘山庄众人之中有一淡眉杏眼的姑娘听了此言,也朝肖卿一鞠躬,道:“长老且息怒,我等听肖连城一言深觉有理,少年意气,自当如此!”

    言罢,众人又一片叫好之声。

    眼看形势越发不受控制,肖卿长袖一挥,恼羞成怒,朱庸忙一拉他的袖子,暗摇了摇头。

    ——人家这是早挖好了坑等你来跳,不是肖连城便也有别人,横竖今日天枢门逃不过此一劫。

    果不其然。那女子说完,方才同肖连城交手之人也道:“刚才是我技不如人,若非长老出手相救,恐怕我今日是要受伤。肖连城小兄弟修为高我一筹,在下心服口服。”

    他话锋一转,一笑,道:“却不知他这修为相比起他师兄如何?”

    肖卿门下除肖连城再无他人,天枢门中小辈也多得称肖连城一句师兄,是以他的“师兄”所指为谁,不言自喻。

    那人一言如星火燎原,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道:“那首座弟子?听闻他曾在饶城大显神威,那一手风声鹤唳连我家师父都赞不绝口,此人究竟有多厉害?”

    又有人道:“我也听闻他前些日子在山门前竟以一人之力击退一妖将,这般神威,当真我辈楷模!”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左一句“听闻”又一句“据说”,肖卿越听越是心惊肉跳。

    年轻人瞎起哄也便罢了,观此情形,这拉临衍出来祭天之举竟早有预谋?

    ——却是谁有这般闲心,所图又为何?他一边细想,暗瞥了一眼朱庸。

    后者老神在在,一脸泰然,如一颗安静而无辜的土豆。

    “如此,肖长老意下如何?”

    他能有何意下?民心所向,众望归之,他只盼临衍能承住这一场无端之劫,万莫要给门中再添谈资。

    他捂着嘴咳了一咳,还没搭腔,便听人群中有一女声道:“阿衍今日不能来,我令他师妹代为出战可好?”

    这柔而不弱,坚定而不锐利,声如其人,正是沐芳。

    众小辈渐渐分开一条通路,沐芳不着粉黛,一身灰布长裙走在前边,季瑶身着天枢门低阶弟子道袍跟在后边。人群中有不认识她的,议论之声四起。

    然而小辈可以议论,朱庸却不得不对其躬身礼让——不为别的,就凭她是山石道人的未亡人,也合该各仙家乖乖尊称她一句“沐夫人”。

    季瑶紧跟在她的身后,紧握着双全,两腿止不住地抖。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成为众人瞩目之人,她已然习惯一个人默然呆在后山,默然练剑,默然读书,默然看着门中弟子兄友弟恭,一派和乐。

    直至今早沐夫人专程将她叫到房中,让她不得不挺身而出,做这出头之鸟的时候,季瑶一时怔忪,直至现在脑袋都还是空的。

    她环视一圈,周遭皆是生面孔,一个熟人都没有。

    “这位是……?”

    朱庸笑得甚是温和慈爱,季瑶见此笑意,略放下心,道:“我叫季瑶,师从的沐夫人。师兄今日身体有恙,不便出席,实在遗憾。我修为虽低,也愿代师兄为门派争光。”

    台下瓮声四起,肖卿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沐芳,一言不发,神色复杂。

    这姑娘他也略有耳闻,修为不高,出身不好,胜在细心。肖连城见了她,皱了皱眉。

    桐州一番嫌隙还没扯个清楚,她现在又来作甚?

    季瑶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一时也不知如何自处。

    沐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又朝朱庸笑道:“这孩子胆小,怕生,劳请朱观主给她个机会,让她给众位仙友认个脸熟?”

    这话一出,朱庸哪还敢不应?他笑意愈发慈悲,宽和,道:“夫人哪里的话。瑶姑娘初出江湖,我等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她的少年英姿,来来来,请。”

    他亲自将季瑶引着往“玉衡”台上去,罢了又问:“瑶姑娘是点将或是……?”

    “点将罢。”

    她朗声环顾一遭,台下众人摸不清她的底细,一时鸦雀无声。

    只看她目中空无一物,不同洗尘山庄硬碰,也不点其他门中其他人,偏生指着肖连城,道:“我就同我师兄打一场。”

    她此言既出,不光肖卿,沐夫人也甚是诧异。

    照说季瑶但解眼下困,是输是赢浑然无所谓,然而她专程指了肖连城却是为何?

    “好,好,同门切磋,就看谁技高一筹,甚好。”

    朱庸喜笑颜开,为二人让出台面。季瑶深吸一口气,心道,兔子不咬人,你还真当我好欺负?

    原来桐州的嫌隙,不只肖连城一人记着。

    众人屏息凝神,肖连城也屏息凝神,静待好戏开场。季瑶深吸一口气,挽了一朵剑花,剑光如水,映着残阳险峰,山岚与天幕,天外一片薄红。

    若当真细数二人修为,肖连城入门早些,技高一筹。然而他方受了伤,季瑶经桐州一行又多了些历练,是以二人对战,胜负难知。

    临衍方才见师妹与师娘,早已心头一紧。此时见季瑶招招轻灵,且战且退,甚是从容,心下稍安。

    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只见越兰亭穿了一身同天枢门众弟子一般的月白色长衫,长衫上绣着盈盈修竹,甚是清俊。

    她倒同清俊二字沾不上边。越兰亭宛然一笑,这一双桃花眼化作月牙,勾人心下发紧。

    “你怎的在这里——怎又穿成了这样?”

    临衍略一咳嗽,刻意避过她的目光道:“师叔让我不可张扬,我方才在后山听承澜同人打了一场,这便来看看。”

    他说此话时目光飘忽,心不在焉,一看便对知心中藏事。

    “砚之呢?”他故意问。

    “方才还见了他在四方交友,或许是人太多,被挤到不知何处去了。”

    越兰亭似嗔又如开玩笑一般,幽幽道:“你又为何躲着我?”

    “……我不曾……”

    这话说得临衍自己都不信。

    他确实在躲她,自打他听到那一句“背德之人”后便再未曾主动找过她。

    他躲她便是怕见她现在的表情,似嗔又不像,似怨又带着喜气,一颦一笑皆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她的从容反衬得他越发心虚,她越是运筹帷幄,他便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没有的事。我回门中之后诸事繁多,你莫多想。”

    临衍言不由衷。

    越兰亭还想再辩,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原来方才季瑶一剑“大地回春”甚是惊险,肖连城躲得太过狼狈,连退几步,袖子被她的剑光扯了个口。

    同门对战,彼此对各方招式都太过熟悉,比的不只是谁更精绝,还看谁更能推陈出新。

    季瑶一招仙人指路连一式大地回春,肖连城一个不慎,被她寻了个空,伤了半片衣袖。

    他冷哼一声,一招“天地同悲”紧随而上,此招甚是刚猛,尤讲先声夺人,大开大合。

    据闻此招乃他的师尊由沙场之中以一当十的枪法转化而来,肖卿长老年轻时曾从过军,此事倒新鲜——却不知他退伍之后为何竟胖成了这样。

    肖连城的剑意虽不似承澜那般直来直去。然而此招在他手上也甚是活灵活现,季瑶不敢同他硬抗,只得处处回防。

    “玉衡”台下呼声四起,季瑶一想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那一道道或窥探或狂热的目光都如针一样地扎在她的背上。

    她一脚踏在玉衡台边的一个矮石柱上,凌空借力,躲过肖连城此横扫之剑。

    落木萧萧,连排的梧桐树被此一夫当关之力扰得沙沙作响。

    意外便发生在季瑶落地的时候。她落地后就地一滚,横剑当头,刚挡下肖连城砍过来的一招,谁知当她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大腿一酸,抽了筋。

    肖连城哪能放过这般良机,一剑一剑好不容情,季瑶拖着一条酸痛的腿,躲得甚是狼狈。

    临衍一急,越兰亭忙按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同门切磋,你不便出面。”

    待季瑶再接下肖连城当头砍来的一剑之时,她以长剑一挡。兵刃交接,“叮”地一声,肖连城虎口一麻,长剑偏离了轨道,而那剑竟直朝着季瑶肩膀上砍去!

    季瑶慌忙侧身,然而剑势太强,锐利的剑气紧贴着她的肩膀擦了过去。

    那剑气未曾伤及她的身体,反倒把她那带疤的左脸上又划了一道口子。

    血口不深,血珠过了许久方才沁出来。

    她在疼之前先感觉到了凉,肖连城见状,慌忙将剑一丢,道:“师妹我不是有意的!”

    众皆哗然,连沐芳夫人都猛地站了起来。

    而季瑶直至见了肖卿面色铁青,临衍分开众人直朝她奔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此一剑划了她的脸,令她的容颜更是……令人心忧。

    但她却并未痛,只忽然觉得荒谬。

    怎的就她这张脸,平日一个个欲说还休欲盖弥彰,待真划了一道血口,一个个竟比她还要紧张?他们究竟在紧张什么?

    临衍杵着“玉衡”台边沿飞跃而上,慌得连低调都再顾不得。

    肖卿长袖一拂,大呵道:“你个孽徒!还不赶紧同你师妹道歉!”

    肖连城早被吓得蒙了,同手同脚,手脚也没有安放之处。

    而直至临衍现身“玉衡”台,台下议论之声愈演愈烈之时,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闯了个大祸。

    “肖!连!城!”

    肖卿的一声暴喝令他陡然跪了下来。

    沐夫人忙圆场道:“刀剑无眼,你这是何必?”又对临衍道:“此伤不深,你也莫急。”

    季瑶被临衍牢牢护在身后,又听沐夫人此言甚笃,心头一阵空旷。

    她心道,我这脸上本就有瑕疵,此又不是新事,我不着急——你们为何却这般着急?

    她还没想明白此事,却陡然听到了几声掌声。

    这掌声甚是突兀,在此众人皆仓皇的时刻听来尤为刺耳。

    击掌之人的一身斗篷甚是厚重,雪白的毛皮遮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里皮肤白得透明。

    分明已近暮春,他手捧暖炉,这一身穿着仿佛还留在隆冬时节。

    “当真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那人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坦坦然越过朱庸,越过肖卿,走到沐芳夫人身边躬身道:“在下来迟,几位莫怪。”

    他年纪不大,观之也不过十六七岁。

    然而这一副老神在在,指点江山的气焰,毫无尊卑自觉,台下众人议论之声更大。

    “一个小辈怎敢这般放肆?”

    说这话的人还没来得及寻找同伙便被他的同伙拉着袖子低喝了一声闭嘴。

    在场小辈不认识他情有可原,在场长辈却都认识他。不但认识,他们还对此人颇为忌惮。

    那人站定,朝台上临衍又行了个礼,笑道:“凌霄阁薛湛,特来一睹首座弟子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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