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当此时,临衍提着沧海,一路穿过琼堆砌雪的梨花林,恰看到了这样一幕。
锦衣男子光天化日调戏姑娘,动作放浪,而那姑娘……那姑娘一手搂着锦衣男子的脖子,另一手环在他的腰上,二人耳鬓厮磨,动作甚是亲昵。
若非那姑娘指尖一束寒光,直指他的后背,二人还当真如一对野合的鸳鸯。
今日一早,季瑶生怕许砚之一去不回,急慌慌将他往明山寺的方向带。
临衍本不欲再招惹京师来的人,但架不住许砚之于他有恩,季瑶又急得险些将一片屋檐掀过来。否则以他的一派清明,断然不需目睹这十分令人惊悚的一幕。
原来肖连城口中的“将来有缘”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他激撞,猝不及防杀了个回马枪。
临衍见状心头一紧,脑子一顿,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婉婉。”
“……”
此话出口,他自己差点闪了舌头。
赵桓回过头,一脸诧异。越兰亭一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原来你在这。”他愣愣道。
临衍本不是巧舌善辩之人,这一句脱口而出本为脱困,谁知此一声似近又远的“婉婉”却将他自己给困了进去。
——婉婉是谁?为何竟不经思索地寻了这两个字?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越兰亭对他使了个眼色,临衍又回了个眼色。
前一个眼色的意思是,让开,本座要为民除害。后一个眼色的意思是,别,手下留情。
赵桓看二人眉来眼去,心头火起。他往二人中间一挡,道:“你是谁?——近卫何在?!”
听他这般说,临衍这才想到,原来自己方才上山时确实见了许多人。
然而那乌泱泱一群人都堵在明山寺的门口,后山清冷,一片白华。他满心想着要将许砚之带回去,闪转腾挪,飞檐走壁,直取后山山路而上,谁知来得甚巧。
若他再慢半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轻狂王孙恐怕能够血溅当场。
“你怎么来了?”她问。
临衍向她摇了摇头,又对赵桓道:“此乃我家……咳,妹妹。劳公子让一让。”
“妹妹”二字方一出口,越兰亭冷笑一声,袖中一抹寒光稍纵即逝。
她挑衅地朝临衍挑了挑眉,又将那枚光抵在赵桓的后脖子处意有所指。赵桓背对着她,冷笑一声,道:“妹妹?”
“……内人。”
临衍瞥见她手中一簇寒光与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决定先行屈辱地改个口。
越兰亭喜笑颜开,心满意足,一脸娇俏。
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赵桓一躬身,道:“内人贪玩,冲撞了公子,莫要见怪。”
他这一言一行,一板一眼,把赵桓都唬得愣了愣。
赵桓平生自认风流,黄花姑娘玩过,人家的老婆抢过,却从未见过一人,将此绿帽戴得这般端正、怡然,一板一眼,无怨无悔。
临衍也自心下唏嘘,他平生自认端正、克制,然而这为了救这登徒子一条狗命便莫名给自己认了个内人的事,他却也觉得甚是唏嘘喟叹。
“过来。”他朝越兰亭招了招手。
越兰亭一溜烟藏到临衍身后,临衍又深深看了赵桓一眼,心道,不谢。
他拉着越兰亭转身欲走,赵桓怒极,呵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的声音太大,眼看就要召来暗卫,临衍回过头,直盯着他,不卑不亢,道:“朝中诸事纷乱,殿下慎言。”
言罢,临衍二人未行几步,果然撞见了一队带刀之人。
“殿下此何意?恕草民不解。”
此何意?赵桓也不知该当何意。见了个民女玩便玩了,若因此同天枢门结下梁子——还是因着调戏姑娘之事同天枢门结下个大梁子,实在血亏。
然而这绿帽之人淡然自若,不嗔不怒,这气定神闲的架势又令其如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赵桓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只得端起皇室威严,一时也不放他二人离开。
越兰亭左看右看,扯着临衍的衣袖道:“……方才这位盛家小哥哥约我中秋一聚,误会,都是误会。”
这一句一个“盛家小哥哥”,一句一个“中秋一聚”,在场诸君,神色各异,好不精彩。
倒是临衍,神色淡漠,表情不多,内心却是一紧——“小哥哥”又是怎么个意思?
“既如此,那便……丹桂花开时,琼海山庄,静盼佳音。”
赵桓张开扇子,赢得了几分薄面,甚是欢喜。
临衍朝这位看着清贵亲和,实则一肚子色心与坏水的王孙公子行了个礼,扯着越兰亭且走且愤懑。
这人才离开视线片刻就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若由她自由生长,自生自灭……不,她断不会自生自灭,她只会一言不合便灭了别人。
——然而刚才那句“小哥哥”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越走越急,越兰亭心下欢喜,回头看去,只见漫山白透,浮光霭霭。
今年的春天来得虽晚,好歹也还如约而至。
***
另一边,许砚之方才一路下山,肚子咕咕惨叫,这时经那哑先生莫名其妙的一番提点,平生第一次体会这般令人绝望的云里雾里与饥肠辘辘。
他往桐州城的方向走了两步,又一想,这走回去得有三里地,不等走到家自己得先被活活饿死。
他略一计较,便又调转来路往山上走,只想着自己若回了慈安寺,住持看在自己姓许的份上,怎么也得给口饭吃。
他一边想着庆王,一边想着那浓稠的龙涎香,思绪纷飞,有一搭没一搭想了些旁的事。
朝中有个东西叫“天师”。
他许砚之读书书不行,习武武不行,家里人实在没有办法,差点将其送到“天师”门下历练。
仙门同“天师”的渊源不深不浅,不咸不淡,后来还是许老太太金口玉言,道“天师”虽明面上不掺和党争,然而真在江湖里混,哪能不湿鞋。
许小公子这脑子用来投机倒把倒也罢了,若真搅和进了朝中之事,怕连骨头都被人吞下腹中还不自知。这念头便也因此不了了之。
另一件事则更为有趣,约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天师”的一个道士死了。
天师不好当,这上哄帝王龙颜大悦下哄群臣与世无争的活,没个两把刷子当真应付不来。因而若有人不慎死了,多半也是因着“泄露了天意”——至少在明面上,大家作如是说。
然而据许家大房从朝中听到的小道消息说,这死了的一个天师,是个开了天眼的。
开了天眼便可窥见生与死。
洛云川也开了天眼,是以他能见得亡魂北归。
许砚之本对此不屑一顾,若非读了洛云川的遗书,所谓“通灵”之说,他也定会当做放屁。
然而被庆王这一连威胁带恐吓地一敲打,许砚之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匪夷所思、极为大不敬的猜测:莫非这轻摇折扇,似笑非笑的庆王,当真不是活人?
若不是活人,他又是什么呢?
此念一起,许砚之更是胆寒,胆寒且隐隐兴奋。
十分刺激,十分带劲,他越想越是激动,眼看就要手舞足蹈,林中几声悄声的说话却打断了他的一腔遐思。
小路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人道:“你这也太不谨慎,他皇亲国戚,若真伤了皮肉,谁都讨不得好。”
另一人道:“我顶多将其痛打一顿,又不取他性命,你这是作甚?”
这二人便是临衍同越兰亭。
临衍哭笑不得,心道,若非我见了你那吹毛断发的短兵,此话我都差点信了。
越兰亭哼了一声,旋即又笑道:“话说回来,一般人无论如何也颇为看重脸面,他那讥讽之样连我都看不下去,你竟还真咽了这口闲气?”
——这口闲气归根到底不也是你捅的篓子么。
临衍实在无奈,沉默片刻,道:“我又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我去挣这个面子功夫作甚?”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半路撞了许砚之,三人相见,甚是诧异。
此地距明山寺不过百十来步,方才三人的距离也不过由山腰到山脚的半柱香脚程,然这一林中相遇,当真恍如隔世。
许砚之遥想他上一次见着临衍,还是他被越兰亭从王旭勇家的枯井拉出来的时候。
那时他一身妖气,浑身是血,眼看就要断了气,许砚之被吓得失了半面魂,眼看就要给他哭丧。
这半月不见,临衍竟似变了些模样。较来时那温文之相则更为……许砚之说不上来。
更具锐气了些,只不过此锐气如一把匣中长剑,被他以温润之色刻意包裹着,轻易不示人。
许砚之太过兴奋,上蹿下跳,惊了一窝鸟与明山寺里的狗。
狗叫声此起彼伏,许砚之倒不认输,三人一路畅聊,一路唏嘘,不觉又回到了明山寺的门口。
“不行,我要饿晕了,得去讨点饭。”
许砚之一言既出,临衍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师妹的厚望而来。
现下既然许砚之活蹦乱跳,自己还得快些启程回岐山。
明山寺的山门已经合上了,许砚之敲了敲门,越兰亭忽然想起一事,对临衍道:“我到这南安佛塔附近是因为这里有一故人的墓碑,你又来做什么?”
临衍一时嗫喏,找不出更好的借口。
越兰亭浅笑着摇了摇头,懒得逼他,谁知她还未走几步,临衍忽而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掌心的热力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她的手腕上,越兰亭讶然回过头,却见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跟我回岐山。”
越兰亭挑了挑眉,一时被吓得不轻。
“有话好说,光天化日,你耍这流氓我可是会喊人……”
“我是认真的,”他打断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倘若我这便留书一封自行离去,那我得成了什么人?岐山的风物虽不算特别稀奇,但眼看就要开春,断潮涯下的流水,我该带你去看一看。”
待临衍将这段话磕磕巴巴说完,话音刚落,他的脸已经红了大半片。
什么叫“救命之恩”?什么叫“岐山风物”?分明是钝痛得不行,现下好容易见到人,怎地又忽然怂成了这样一团白面子?
他讷讷地放开了她的手臂,生怕她不答应,心下又隐隐怕她答应。
倘若她真答应了,把这么个大姑娘领回师门,这又算怎么回事?
“认真的?”越兰亭眨了眨眼,道:“我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狗都嫌弃的千年老妖怪,你不怕领我回去后狂性大发把你的师门一锅端了么?”
临衍揉了揉额头,对方才的邀约忽而有些后悔。
“当然,君子一言,我既开了这个口,无论如何也会让你在岐山宾至如归。”
“不去。”
临衍猛咳一声,权当自己听岔了。
“什么?”
“不去。这天底下哪里都容得下本座,唯独你岐山天枢门不行。要去自己去,我不去。”
见她拒绝得这样果断而不留情面,临衍一时也没了主意。
天晓得他犹豫了多久才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而今这一场邀约被她否得一无是处,若说不尴尬不五味杂陈那是假的。
他端着个脸缓了缓,灵光一闪,道:“你和怀君师叔有仇?”
“……”
“那日在太和观我便十分想问你,怀君师叔这般温文的一个人,为何独独与你为难?你到底同他有什么过节?”
临衍话一至此,又摇了摇头,道:“你二人都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倘若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更应该同我一起去解释清楚。我天枢门立派百年自是清正,我们从不苛待他人,更不会……”
“你很想我去么?”
越兰亭这一问倒问得他有些哑口无言。想确实是想,摧心挠肝,心痒毛抓地想。
但若说带她回去后又该如何自处,此事他也尚未理清楚。
“衍兄,兄弟我都不知怎么说你。”
许砚之在一旁看得起劲,愉悦得连饥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拍了拍临衍的肩膀,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盯了他片刻,又对越兰亭行了个礼,道:“就这榆木之人,我都能给他活活急死。我替他说了吧,他万分十万分哭爹喊娘地不想你走,想跟你比翼双飞携手天涯缠缠绵绵……”
“你闭嘴。”
临衍的脸已然烧成了胭脂一样的云霞色。
越兰亭噗一声笑出声,摇了摇头,正待回绝,却看不远处明山寺的上空腾起了一股黑云。
彼时距庆王浩浩荡荡下山还没多久,距许砚之被住持请出来也不过小半刻钟,但这一股黑云来历非常,若较不知情的人来看,恐怕还会以为偌大的寺庙之中进了个妖怪。
“嘘声,别动。”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临衍眸光一沉,正待拔剑,却闻见了明山寺的红墙之内一股冲天的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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