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伤真正好转时,已是一年之后。
那些看似吓人的鲜血伤疤不过是表面而已,其实于他并无大碍,真正的伤是在灵台丹田之中,先前待在原地,不过是因为觉得万物皆虚幻,他没什么兴趣走入其中。
但那一点迟疑的小心思,让他进入她的世界,从此无论如何,她于他都无法只称之为虚幻。
在她身边的那一年,受羽神仙力引导,他的封印松动许多,但仍是不够,神者无光阴,也许等他真正伤好的时候,她这一世,已然到了尽头。
他待在她身边,不够是为了借仙力养伤,那些遥远的情爱之谈,直到她死的那一刻,他才惊然发觉。
一日一日,他渐渐知道她的身世,知道他为何独居竹林,那双封印渐渐松动的瞳孔,也渐渐知晓她的前世。
九世轮回,而今,已是第七世矣,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为人。
凤族太狠,她前几世都是天生淫/骨的虫犬马,若非西幻暗中相助,她只怕当真会被那些污浊的东西以最令人作呕的方式破了身/子,孕了种,从此丧失神格,永坠畜生道,成为肮脏麻木的淫物,不为六道所容。
他无法想象面前清澈纯净的少女变成那幅模样,也无法让自己停止想象她险些遭遇的事情,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抓牢了他的心,他隐隐有些奇怪的愤怒——她怎么能落到那个地步?
他幼年即纵横于天地间,身边所处之人无一不是一道霸主,他没法去接受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落到那样悲哀的境地。
他当时并不明白,那种莫可名状的后怕与激动,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心思。
这一年的诀弦,还太小太小,未曾见过世事浮沉,也未曾尝过爱憎欲悲,那些幼稚而自我的想法,在那一世后,再也不曾有过。
因为那种无法言喻的愤怒,那段时间他对她很冷淡,少女的容颜精致绝伦,赤色双瞳通透如生命之焰,他看着看着,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委屈和涩意来。
像是刚刚发现自己喜欢的玩偶的孩子,突然发现玩偶内里已是伤痕累累——疼惜有之,气恼有之。
那些相处里点点滴滴的柔软与悸动,那些无法言说的后怕与心疼,第一次知晓因一个人而激烈动荡的心情……语气说是恼她,不如说是恼自己,这一次,他来得太晚太晚。
十六岁的少女当然读不懂少年别扭的心思,她只觉得墨明棋妙,试探几次不得结果后,她自己也生了气,再不肯理他。
诀弦愈发郁闷,两个人像赌气一样互不理睬,可再多的赌气,也在目光触及少女睡梦中恬静无忧如孩童睡颜时,温柔安静下来了。
这是她的第七世,西幻几番周转,终于让她为人。却仍是天煞孤星,一时凄苦,不得好死。
神力被封的他,无法改变她的命格。
他起初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偶然的一次,少女碰掉了他的上袍,那些狰狞鲜红的印记,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少女面前。
她几乎是当即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些伤口,湿漉漉的眼睛,像初晨林间的鹿,
他的心瞬间被一种奇异的饱满而酸胀的情绪充盈着,那双纯净通透如婴孩的双眼,惊讶、心疼、温柔、担忧、敬佩,还有氤氲的美丽的雾气,全都是因为他——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疼痛牵动着面前这双如鹿的双眼,而这种牵动又更深地牵动着他的心。
他忍不住想要这双眼永远雾气氤氲,美丽如此刻,却又不舍得哪怕一秒,这双眼睛悲伤而泪水涟涟。
鬼使神差地,他第一次开始试图修复那些无关紧要的伤口。
其实并非晚白或寂玄对幼子严苛,只是她幼年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哪怕焚魂练体,剥皮剜骨,也不会稍动声色,一身冰雪走到如今,所有和痛苦有关的神经都已麻木,如何会想到心疼孩子的那些放在她身上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的伤?决心诀弦自幼在她身边长大,也早已习惯此类法则,是以这么多年,他竟是第一次知晓有人为他的伤势担心的滋味。
当一个人入了心,平素再普通的一个细节都格外不一样。她有时莽莽撞撞地行走,膝盖冷不丁撞上木质桌椅,砰地一声他听着都觉得疼。她却只当时惊呼一声,皱起眉头揉一下,便再不理会。几次过后,他看不过去,郁闷地把少女打横抱起放在床上,直接脱掉少女的鞋袜,将裤管撸至膝盖。
他本打算给她膝盖上点药油,却被面前的景象一惊。少女的双腿白皙修长,细嫩至极,可小腿以下,却又近十块乌青紫黑的淤伤,在如雪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被灌木割伤的细小血痕,有的已凝结成褐色,有的边缘微微卷起,露出里面或鲜红或发白的血肉,脚踝处甚至还有一个细小的齿痕。
大/腿上稍好,却也有两三处淤青。
都不是多严重的伤口,但这样一双伤痕累累的腿,出现在十六岁少女的身上,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他带着怒气和心疼望向她时,却发现少女正惊愕地睁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双颊绯色如霞。极长极长的睫下,她目光晶莹透亮如清晨透过林间的第一缕曦光。
墨发星眸的少年怔了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似乎太过于亲密。指腹触及的肌肤温腻如玉,却似乎在他的掌心越来越烫,越来越炙热,渐渐沸腾。细腻柔嫩的触感带来奇异的愉悦,他的双手着了魔似地缓缓而上,探向那愈加嫩滑的秘地……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似乎有暖色的明亮的破碎光影……忽然,少女吃痛地低呼一声。
似乎被触碰到了某个细小却新鲜的伤口。
他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虚汗。飞快地抽离双手,他近乎急切地找来工具为她处理伤口,绚快如飞蝶的动作掩饰了少年不断颤抖的手指和沸腾的脸颊。少女被眼前一片虚影惊得目瞪口呆。
天,他刚刚到底在想些什么?
和父母一起清冷淡漠了九百年的九天神子第一次知晓少年人的热烈与羞窘,他几乎压抑不住心脏里沸腾的熔浆,好一会儿,他才强迫细节冷静下来,询问她这些伤口的来源。
真希望她不会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初春的曦光跃过窗棂,窗外晓花初绽,兰露欲滴。那一点奇异的酥痒转瞬即逝,少女有些好奇地看着少年飞速变幻的神色,全然忘了双腿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回了他的问题。
出乎意料,并非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少女平日去采药无意间弄伤的。都是一些没什么要紧的小伤,她也就没有太在意。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眉头却没有松开,小心地上了药,他却突然发现有许多紫色的小伤口,看起来似乎都是这几日新弄出的,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她说是一种紫色的小花造成的,许是到了花季,近日来这种小花特别多,花瓣带着毛茸茸的刺,一不留神就会被扎着。
他心头忽然升起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迷雾中蛰伏,危险而强大。蹙眉看向那伤口,如果他没记错,这气味,和钧鬼的气息倒很有几分相似。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钧鬼的魂魄早已被他打散,绝无复生的可能。
此界本镇着一位洪荒血魔,钧鬼被血魔所吸引,要打开封印将血魔吞噬,届时天地为炉魔为肴,众生皆薪矣。她亦在滚滚熔浆中死亡。
这是本属于她这一世的命格,但如今,钧鬼已被他所杀,她的命格结局不会变,轨道却绝对会因之改变。
命格未改,不关发生了什么变化,都是殊途同归。
他平素不愿与外界有太多的牵扯,不愿与哪怕一草一木的事物有联系——尤其是在自己神力尽失的时候。他虽仍在天道之外,却不再凌驾于天道之上,一个失误便可能如父君母君一样为天道所欺。
他可以无视所有的法则,却不能违背自己亲口说出的“神谕。”
但这一次,想起少女腿上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和近乎惨烈的命格,他终于还是开口,提出自己日后与她一同出去。
她没有多想,顺口应下了。
一路山野林间花,溪水涧边蛇,他这才知晓她身上为何女有那么多伤痕。此地少有人烟,灵气浓郁,风景之美自不必言,可也同样是毒蛇荆花密布之地,那些密密麻麻的刺花荆藤,连他都要用木棍拨到一旁才行,她却不管不顾匆匆而过,不过半里路,已经成了个刺人。
他这才知道她春日一身兽皮是用来干嘛的,可眼瞅着她整个人成了个刺猬,叹口气,索性放慢了步履专门在她身旁为她开路。
楚女微微一怔,回了他一个明媚的笑颜。她当初也不是没想过开道而过,可力气根本没法把两旁的灌木藤蔓都拨开,勉力拨开一点也撑不到自己走过去。若真处处小心,只怕到天黑还行不了半里路。索性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随手手艺粗糙还是会有不少刺透进来,双腿也被蹭得破了皮,可好歹能走了。
不知为何,两人这样合作走起来,虽麻烦些,竟比她自己走还要快得多,诀弦没觉得什么,倒是楚女,看他一直独自将两旁灌木拨开,虽看起来毫不费力,心里却升起几分愧疚,开口让诀弦不必如此,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一个眼神逼回去了。心知自己没法将任务接过,于是也只好感觉微妙地一路走过去。
如此虽大抵保住了她的双腿,可她因为怕耽误干活而没有裹上兽皮的双臂却时不时被划出一条条血痕,痕迹不深不长,楚女自己眉头都不皱一下,诀弦却沉了眸,沉默半晌,忽然一把将她背上背。
少年身姿看着清瘦,却极为高挑,将她背上后一下子远离地面,那些荆条再也没法触及她的肌肤。
楚女却吓了一跳,惊声:“你干嘛?”
诀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不解释,只沉默地顺着少女早已说好的路线前行,任少女怎么说也不肯放下。
他要快点好起来,不让那些狰狞的伤口吓到她。那她又怎能不好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楚女不明所以然,他又执意不肯放下,闹了一会儿,见始终无用,只好任他背了,可心中感觉,却更加奇怪了。
林间独有的酸甜果香混着草木的气息蔓延,茂盛的荆丛划破了少年的皮肉,却让少女离开了那片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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