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暮色四合,月明风清,御剑少年一身白袍,宛若天幕繁星间的一抹流光。
二十里路,以聂怀桑的低微灵力,也只需一炷□□夫。
说短,太短,够唱一首曲,够想一句诗。
说长,太长,够聂怀桑沉默半晌。
“我没有。”他说。
“嗯?”老鬼从识海里探出头来。
“我没有都推给魏无羡。”他重复了一遍。
老鬼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飞得不快,但比之前两日,很稳。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
“是。我害怕了。我怕兄长知道,会厌恶我,会对我失望,会打我,往死里打我。”
他极目远眺,看着不知是河边渔火,还是山间炊火,那似远似近的光,隐约而模糊。
“我怕被夺舍,没有人救我,我会死掉,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声无息,被另一个妖魔鬼怪取代,没有人发现。他们会觉得,这个人很好。他们都会喜欢他,他可以是书翁,可以是雪女,可以是,可以是这个,那个,或者什么都可以,反正,不会是聂怀桑。”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飞剑。
“他很会读书,很聪明,胆子很大,还很听话。”
“他不玩扇子,不顽劣厌学,只要兄长要求,他就会练刀,和兄长使得一样好。”
“大家都会喜欢他。”
“然后,没有人会发现,聂怀桑,死啦!”
“因为聂怀桑真的很没用啊。哈,哈哈。”他忍不住自嘲地笑出来,“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胆子又小,人还蠢笨——如果不是有一个能力出众的兄长,他凭什么进云深不知处听学,又凭什么,和金子轩、魏无羡这样的天之骄子平起平坐呢?”
老鬼默然。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用。也许,也许你是来抢夺我的躯壳的,”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发出“砰砰”的空响,“也许,你会比我更适合做聂怀桑,也说不定。”
“......”老鬼并不是很想听他酸不拉叽的自白并且想直接夺舍。
“但是啊,没办法。”聂怀桑踩着飞剑落在山门之外,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上石阶,给自己无耻的剖白做了个总结:“我还是想活着。不想被发现走了歪路,不要被人注目,不希望被人期待,可以躲在大能的荫庇下混日子,混吃等死,多好啊——”
脑子里跟老鬼关于生存与死亡的酸话还没完呢,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树荫下站了个黑影,吓得聂怀桑魂飞魄散:“——啊啊啊啊啊啊啊!!!”
树荫下的人影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一手拿着一只洞箫,另一手背在身后,未带发冠,长发披散在身后,脸颊两旁带了些许散发,让他看起来凭空多了几分稚气。着一袭带了些浅蓝和鸦羽的白袍,行在如水月色里,仿若云间清风掠,月下谪仙人。
聂怀桑惊魂未定,长长吸气:“曦......曦臣哥哥。”他把飞剑握在手里,化作一枚尾戒,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准备好了听训。
32.
蓝曦臣被他逗笑,用洞箫敲了敲他小脑袋:“老实交代,去哪啦?”
聂怀桑结巴道:“就,就去彩衣镇逛了逛。”
“家规,可还记得?”蓝曦臣严肃教训,揪住他的小发髻,许是觉得好玩,又揪了一下。
“曦臣哥哥......”聂怀桑当场表演标准滑跪姿势,“我错惹!我不该,不该逾墙外出!”
蓝曦臣本有些担忧和不悦,见他这般怂,又觉得有趣,忍笑道:“还有呢?”
“亥时已至,宵禁之时,我不该在外夜游!”聂怀桑给自己罗织罪名。
“嗯,还有呢?”蓝曦臣语气严肃。
“我我我,方才不该疾行?”语气带上几分不确定。
“嗯。还有呢?”想知道他能给自己列几条。
“我,方才被吓到,不可喧哗?”
家规倒是背得不错:“嗯?”
聂怀桑绞尽脑汁:“还有!还有......”两只大大的圆眼里蓄满了泪水:“没有了吧?”
“没有了?”
聂怀桑哭唧唧:“我不知道哇,没有了吧?我真的不知道哇!”
蓝曦臣终于忍不住笑,拍拍他道:“好啦,今日既非旬假,不可逾墙外出,你若是想要外出,寻我要手令便是。又何必私自出门,惹人非议。”
找你要手令才惹人非议吧?聂怀桑腹诽。不过他知道这是蓝曦臣要放过他了,马上站直:“曦臣哥哥,我下次会找您要手令的!”
蓝曦臣摇头笑道:“我就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当真了?云深不知处学子一视同仁,他们都出不去,哪有你出门的道理?”
聂怀桑:“......”云深不知处不可戏弄他人、不可弄虚作假了解一下!你再这样我要闹了啊!
蓝曦臣逗了一下小朋友,重温了当年逗自家弟弟的乐趣,一边感慨弟弟真是越大越不好逗,还是聂怀桑这样喜怒形于色的小朋友好欺负,一边想着自己近几日从岐山那边的内线处听得的几个坏消息。
便见小朋友挪挪蹭蹭走到寝室院子外,转头委屈屈、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蓝曦臣不由想起自家弟弟,一时十分心软:“今日是我逮住你,便徇私这一回,不罚你了。你可要记着教训,往后再不要在旬假以外的日子往外跑啦。”
聂怀桑高兴坏了:“多谢曦臣哥哥!”说罢雀跃地进了院子。
蓝曦臣在他身后摇头失笑:这可是犯了不可跑跳追赶的家规啊。
突然,院门口又冒出来一颗小脑袋,见他还没走,忙喊住他:“曦臣哥哥,忘了还你这个!”
他拿出一枚令牌,在门口挥了挥。
“嗯?”蓝曦臣一怔,原是藏书室的令牌,背着手温声道:“你拿着吧。可以多进去看看书,你兄长说你素好文墨,不好修炼,多学些诗书,也是好的。”
聂怀桑点点头,拿出一小叠纸:“这个是我方才在彩衣镇收录的几个小故事,写成了话本,还未来得及抄录副本。曦臣哥哥有空可以看看。”他略有些央求,愁眉苦脸道:“不要告诉我哥呀,我哥若是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蓝曦臣摇了摇头,笑着接过,手拿一小叠“话本”,长身玉立于清泠泠的月色之下,像一个和蔼的班主任看着自己班上成绩差但是听话的学生,看着小孩儿蹦蹦跳跳地回了屋。他将这“话本”全头全尾地放入乾坤袋里,倒也不是看不上这孩子玩意儿,只是,这样的东西,还是待聂怀桑寻他要回这话本时,再去看吧。
33.
“酒酒酒!”魏无羡和江澄都在房里等他许久,一边望风一边背书做功课。见他进门,魏无羡眼睛一亮,跟猴儿似的蹿过来。
聂怀桑赶紧打开蓝曦臣给他装药用的乾坤袋,里面可是装了不少酒,够魏无羡喝个好几天。
“怎么样?”江澄则比较关心自己的生意。
“跟江家的人碰上头了,叫江鸣,说是江宗主派来的管事,应该还挺厉害。这边牙行招的掌柜和账房先生也都不错。”聂怀桑忙跟他交代,“要买什么书,买多少,怎么买,多少钱,我都让他们三个商量着来。也交代了要在这几日将咱们书铺宣扬出去。”他和魏无羡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江澄点点头,问了几句掌柜的情况,听得掌柜的受仙门所扰,从天台山逃难而来,不由皱起眉。
魏无羡扁着嘴,抱怨道:“温太阳也太绝了吧,天台山上下百姓何辜!只为镇压雷氏,便造得这般孽......”
江澄瞪他一眼:“你也小心着些,莫要到处讲这样的话,温太阳如今做事,越来越没章法,全凭心意,哪天听见你说话不好听了,将你抓了去,你尸骨我都没处捞!”
魏无羡给自己嘴上了拉链,仰头喝了口酒,借着酒劲,还是忍不住长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凡人之命啊,不如蔓草。”
或许是哪里触到了心事,让魏无羡想起自己流离失所的幼时,又或许是出于天生对弱者、无辜受难者的怜悯,魏无羡灌完一坛酒,拿着瓷酒坛,便旁若无人地一下一下,用指尖敲着坛壁,合着脆声器鸣,轻声吟唱:
“蔓草萋萋,尸骨流离,
茫茫生死,惧忧心藏。
来风空穴,销骨寒凉,
众生蝼蚁,何处明堂?
蔓草萋萋,风雨无端,
山河常易,生死难关。
乾坤冶心,形骸俱忘,
失路之人,何处思量?”
两个正在讨论生意的有钱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听他循环着一个音调的小曲。
聂怀桑听得眼泪汪汪,感觉魏兄这首小曲完全唱出了他心声,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他就是天地间一块破铜啊,一天天的,活着真的好难!
江澄则略有些尴尬,这小伙伴聊着天突然唱起歌来也是怪无语的是吧,这又不是宝莱坞片还自带歌舞的,他本想跟聂怀桑对视,表演一个面面相觑,但是眼神投过去,聂怀桑居然听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让江澄不由怀疑其实有问题的应该是自己?
还好,窗棂传来轻轻敲击声,让江澄找回了一点自信。
三人纷纷转过头去看小窗,窗外传来蓝湛微冷的声音:“宵禁,云深不知处不可半夜发出噪声。”
江澄:“......”
噪声本声:“......”
聂怀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