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会者定离

小说:[楚留香]留云 作者:Ecila
    卯时。

    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穿透稀薄的云彩,向大地投射出第一缕光辉。

    朝阳之下,正有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逆光而行。

    高个子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麻衣倒很是常见,就是那半张脸不知因何起了毒疮,叫人瞧了第一眼就不想瞧第二眼,谁若半夜瞧见,定是要吓得腿软。

    矮个子的着红衣,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脚步轻快的就仿佛一个游街的小姑娘。

    撇去相貌不谈,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父女,所以好像也没有一个人会去特别留意。

    但仅仅也只是好像。

    他们的身后有人跟踪,而且已经跟了一路。

    这人跟踪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凡被跟之人稍微留心就能瞧出端倪。所以这一路上,他已被甩脱数次,可这人却出奇的执着,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很快就又会跟上来。

    简直就是个最烦人的跟屁虫。

    那红衣小姑娘终于有些不耐,她用余光向后瞧了瞧,忽然转头对麻衣男人道:“再走不久就要入山了。”

    可谁知麻衣男人却只是点点头,竟连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小姑娘惊诧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就打算放着那块狗皮膏药不管 ?”

    麻衣男人道:“当然不是。”

    小姑娘一顿,蹙眉道:“那你为何不赶紧把他赶走?”

    麻衣男人喃喃道:“我只是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别人告别而已。”

    小姑娘跺了跺脚,道:“呸呸呸,什么告别,说得好像就要死了一样。”

    麻衣男人道:“但你该知道,我们的机会本就不大。”

    小姑娘一顿,诧异道:“那你也该知道,机会不大,可也不代表没有。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绝不会放弃的。”

    麻衣男人道:“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失败会如何?”

    小姑娘道:“会死。”

    麻衣男人道:“是肯定会死。”

    小姑娘娇声笑道:“是的,简直连一点余地都不会有的。”

    麻衣男人道:“那你为何还要亲自跟我走?把事情说出后,你本可以自己逃走,不论结果如何,你逃走,活下去的希望总会比跟着我要大些。”

    小姑娘道:“如果我怕死,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反抗。”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真相,为了报仇。但我不是,我自一出生就没见过母亲几面,而父亲更是连见都没见过,我要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目光投向头顶那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苍穹,喃喃道:“我想要的是一段自由的人生,不是一辈子担惊受怕的逃窜,所以我必须要跟你去。”

    麻衣男人道:“即使会死?”

    小姑娘道:“如果害怕死,害怕失败就不去尝试,那直到死我都不可能改变任何事。而我宁愿在抗争中死去,也不要在妥协中苟活。”

    她忽然吃吃笑道:“况且只要一个人的心还没有死,就永远都不算彻底失败。”

    她轻轻指了指对方的胸口:“我现在只希望你的心还没有死。”

    她瞧着他,似笑非笑道:“而你若是只想送死,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麻衣男人脚步一停,叹息道:“我明白了。”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轻哼一声,便当先一步向山脚走去。

    麻衣男人没有跟上去,他静静站在原地,始终一动不动。

    清风忽起,草叶不住拂动,翻起层层碧绿的浪花。

    绿海听涛,大抵如此。

    良久不闻人声。

    直至风止息,浪涛尽。

    麻衣男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别躲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便见一名少年自大树后步出。

    少年讷讷道:“师父……”

    麻衣男人虽未答应,但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游云鹤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要叫我‘师父’了,要知道我与你本来也算不上师徒。”

    顿了顿,他又道:“你为何要跟来?”

    少年道:“你此次一去,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游云鹤道:“也许。”

    他看向对方,继续道:“你现在跟来,难道还想拦我?”

    少年苦笑道:“不,我不是来拦你的。连香帅都没能拦住,我又怎能令你回心转意。”

    游云鹤道:“他不拦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拦不住。我想你也该明白这一点。”

    少年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道:“而且我不仅明白这一点,还明白你此番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游云鹤微微一笑,道:“哦?”

    少年苦涩道:“虽然你现在还活着,可心却已经死了。”

    游云鹤目光一闪,手已不自觉地动了动。

    少年轻轻摇摇头,道:“你虽决心打破曾经桎梏你的原则,但你却并没有抛弃它……

    “也正因你仍以曾经的原则要求自己,所以无论此番行动结果如何,你都不会允许自己活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却含着无奈:“我说的,对不对?”

    游云鹤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道:“一个人要求别人不杀人,但自己却在践踏这个原则,岂非他自己就十分该死?”

    少年合目一叹,道:“所以我不会再拦你了……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已抛开,那么任何事在他面前岂非都已是毫无意义?”

    游云鹤道:“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少年张开眼睛,沉声道:“我来,只是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游云鹤一怔,反问道:“你觉得自己是谁?”

    少年摇头道:“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要来问你。”

    然而他话音未落,游云鹤眼中已浮现出淡淡的失望。

    他冷冷道:“既然连你自己都无法说出自己是谁,又为何要期待一个陌生人帮你定义自己的身份?”

    少年几乎已呆住了,喃喃道:“陌生人?你说我们是陌生人?”

    但很快他的脸上便泛起激动的红晕。

    他不可置信道:“我们共处已近十三年,现在你竟然说我们是陌生人?”

    游云鹤神色未变,淡淡道:“可十三年的时间,我却仍未让你明白自己是谁,那我与你又何异于萍水相逢?”

    少年道:“可你说我该如何明白呢?”

    他忽然大声道:“我的命是妙手仙救回来的,我的眼睛是你治好的,是你们给了我新生,让我抛弃过去的身份!可你们却偏偏不肯告诉我我将以何种身份继续活下去!”

    他紧紧盯着游云鹤,涩声道:“我甚至、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你让我如何明白自己是谁?”

    游云鹤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你该以何种姿态活下去,决定权在你自己。

    “要知道,任何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张白纸,我们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和命运,除了你自己,旁人没有权利来替你做出决定。”

    他忽然发出一声轻叹,道:“当年师父凭一己之见重新规划了我的人生,多年过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这个决定的对错,又怎能在你身上再下决断?”

    少年低低道:“可我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游云鹤笑了笑,道:“你过去的责任已交给了别人,而现在的你也不需要背负任何枷锁,任何人都不能束缚你,你已彻底自由了。”

    少年道:“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自由。”

    游云鹤点头道:“不错。但你却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这岂非已是一个人能够得到的最大的自由?”

    少年的面上已泛起了茫然,喃喃道:“我不能明白。”

    游云鹤道:“你就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从今以后你的人生都由你自己决定。”

    顿了顿,他的目光忽然变得虚无起来:“也许你现在会迷茫,但以后你就会明白能够拥有这种自由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

    少年道:“宝贵吗?”

    他苦笑道:“可一个除了‘自由’就一无所有的人,又能走多远呢?”

    游云鹤回过神,道:“不错,你没有傍身的武艺,以后行走江湖难免会遇上麻烦。”

    他一顿,又道:“但你莫忘记,我曾叫你给楚留香敬过一杯茶。”

    少年一呆,道:“那又如何?”

    游云鹤道:“今后你若遇上难事,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他都会帮你。”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他既然喝了那杯茶,就证明已应允了我。”

    少年怔怔地瞧着他,喃喃道:“原来、原来你早已做下了决定……”

    金乌东升,阳光愈加明媚,整片林子都已沐浴在其下,风一吹,便晃动了满地婆娑树影。

    良久,游云鹤轻叹道:“有常者必无常,会合者必别离。”

    他缓缓转身,坦然道:“就此别过吧。”

    楚留香是在一片灿烂的朝阳中苏醒的。

    他虽醒了,却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不动,是因为他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本该早些明白。

    他早该瞧出张洁洁是在骗他。

    很多男人都以为女人好骗,但他们不知道,女人之所以好骗,并不是因为男人的谎言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很多时候她们都选择了自我欺骗。

    谁若因此便以为女人好骗,那岂非他自己就是那个被骗得最惨的人?

    楚留香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张洁洁已走了,回到了那个神秘的教会,并且不会回来了。

    虽然她走得是那样悄无声息,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道别之词,但楚留香就是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就像游云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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