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留香
原随云做了一场梦。
黑暗在天地中静静流转,犹如一场拨不开的浓雾如影随形。
这是一场没有色彩,没有画面的,由声音与气味交织而成的梦。
原随云在梦中行走,走得很慢,但迈出的每一步都未曾有过半分迟疑。凛冽的风声与破碎的人声交叠着自耳际呼啸而过,却都不能在他的心中留下半点涟漪。
他忽然闻到了血腥味,很浓烈的血腥味。而他的手里竟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指间也充斥着令人生厌的黏腻感。
原随云低下头,却仿佛窥见了这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血的颜色。
他环视四周,周遭的浓雾竟不知何时已散去一些,模糊地露出世界本来的色彩。
他站在一间不大的院子里,但身边却已堆满了孩童的尸体。
这一幕发生时,他六岁,还不是瞎子,更不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而在这里,只有强大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弱者则注定沦为强者的垫脚石。
现在他站在这里,就必须要作出决断。
生存,或是死亡。
原随云神色不变,已将院中还活着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杀死。
很快他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名‘幸存者’。
女孩子瞧着他,面上已沾满了晶莹的泪水。
“阿云,我们不是朋友么,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原随云淡漠地看着她,眼中逐渐浮现出了轻蔑——对不得不去死的弱者的轻蔑。
女孩子显然已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咬紧嘴唇,忽然扔下了手中卷刃的刀,哭泣道:“我、我无法对你……你若一定要杀,就杀了我吧!”
她昂起头颅,仿佛已决定引颈受戮。
原随云缓缓合上双目——他已太习惯黑暗,这样极具欺骗性的世界如今反倒拖累了他。
接下去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或者说生与死的距离本就只有一线之隔。
“当”的一声,小女孩藏在背后的尖刀跌落在地。
她瞪大眼睛,简直至死还不肯相信自己的失败。
将这最后一名‘伙伴’送下地狱,原随云已甩下刀,毫不留恋地向院外走去,对这些熟悉的尸体连瞧都不瞧一眼。
周围的色彩随着他的迈步开始逐渐褪去,最后终于重新回归了永恒的黑暗。然而这场梦却不会这样结束,他已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路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待这种变化停止时,他便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充斥着苦涩的药味与行将就木的腐朽。
他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已回想起了这段场景。
随着他的回想,一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也顿时在这梦中响起。
一个男人在他耳边恨声道:“想不到老夫终年打雁,今朝却栽在你这祸殃手里!”
原随云不禁一笑,回答道:“父亲既敢作这打雁人,就该做好被雁啄眼的准备。”
随着他的回答,梦境也变得愈来愈清晰,甚至仿佛时光真的回溯,历史再次重演。
原东园道:“你想杀我?”
原随云道:“有何不可?”
原东园冷冷道:“你若杀了我,自己便要大祸临头了。”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父亲的七十寿诞,届时无争山庄定会有众多前来祝寿的宾客。”
原东园哼笑道:“既是祝寿,怎可少了寿星?”
原随云道:“这些人本就为父亲而来,你若无故不出席,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怀疑。”
顿了顿,他又笑道:“可我若当真让父亲活下去,你难道就会老实陪我演戏?”
原东园道:“你认为我会如何?”
原随云道:“你定不会善罢甘休,想必会将蝙蝠岛的事情公之于众。”
原东园道:“可我怎知你会不会反咬一口?”
原随云道:“无论我作何反应,你都不会怕。蝙蝠岛上人人只知‘蝙蝠公子’,连原东园是谁都未有耳闻。加之我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的无争山庄少庄主,你只消将此事说出,到时无论是谁都不会信我的。”
他笑了笑,道:“看上去我得想办法让父亲替我保守秘密才是。”
什么样的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
只有死人。
原东园冷冷道:“但你杀了我,自己也休想活。”
原随云嘲讽道:“有道理,父亲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我若现在将你杀死,纵然称你是暴病而亡,枯梅大师也必定生疑,我同样是死路一条。”
原东园道:“看来你还没有笨得太离谱。”
原随云淡淡道:“可正因我还没有那样笨,所以今日才一定要送父亲上路。”
原东园一怔,道:“你要做什么?”
原随云:“杀你。”
他忽然笑了起来:“既然无论如何我都活不过寿宴之日,又怎好留父亲在世上独活呢?不如你先下去为我探探路!”
原东园猛地挣扎起来。
死到临头,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显然已没有风度可言。
也许无论谁面对死亡,都不会有什么风度的。
但他本可以死得更加体面些。
良久,原随云终于将手从尸体的脖颈上收回,转过身,再次向黑雾深处步去。
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拦在他面前。
下一个出现的人是东三娘。
她在黑暗中正笑得温柔,但原随云却知道她背后必定还藏着一把亟待饮血的匕首。
可尽管如此,她始终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更是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她死后,他已穿了很久的白衣。
缟素作丧,当真能令死人安息?
……但安息与否又有何重要?
毕竟死人不会复活,恶鬼也不能杀人。
这般惺惺作态又是在作给谁看?
原随云寒声一笑,再次洞穿了东三娘的胸膛。
毕竟自己的命总是要比别人的命值钱些,割肉喂鹰这种事简直只有傻子才做得出来。
黑雾又一次凝聚,将过去的事实一次次带入当下的梦境——这场梦简直长得没有尽头。
原随云的神情愈来愈冷漠。这一路上他已杀了太多人,任何阻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杀死。无论是一人还是百人,无论一次还是百次。
杀到最后他甚至已记不起这些人的名字,更记不起自己已重复杀了他们多少次。
但那又如何?
他站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中,面上竟还是很淡然。
他早已从血与火的现实中走过,又岂会被这一场虚假的幻梦重新拉入泥潭?
黑雾聚散,他的面前终于又出现了一个人。
而那一阵缥缈而多情的郁金香气,就这样缓缓流散,流散在这场始终被杀戮与鲜血笼罩的梦中。
黑暗之中,有人低低地叹息:“原公子。”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和而温暖,可若仔细去听,却又能听出一丝淡淡的疏离。
原随云忽然站住了。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身处何处,更分不清之前所遇之事究竟是他在现实中一次偶然的回想,还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幻梦。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缓缓道:“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不该继续走下去了。”
原随云顿时冷笑道:“哦?你也要挡我的路?”
楚留香沉痛道:“这一路你已杀害了太多与你素无仇怨的普通人,到现在竟还不肯罢手,我又岂能任你继续作恶?”
原随云漠然道:“那不知你想如何?”
楚留香道:“劝你收手。”
原随云淡淡道:“我若执意不愿呢?”
楚留香叹息道:“你为何至今仍执迷不悟,不肯悔改?”
原随云一怔,不禁大笑道:“莫非你还觉得自己能够改变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的嘴角已挑出讥讽的弧度,冷冷道:“我永远都不会停下。”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道:“我始终认为敌人多了,快乐就少了。所以我一向不愿与人为敌,但是……”
原随云冷冷道:“但是这世上之事,哪里能够件件如愿?”
楚留香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看来阁下是定要逼我做些我本不愿做的事情了。”
原随云竟还是很淡然,道:“人本就要不停地做他不愿做的事情,香帅如此说,想必是因为做得还不够多。”
楚留香不再开口,但原随云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已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笑,忽然道:“香帅可知,我对付自己的敌人时,向来是不死不休的?”
楚留香道:“我知道。”
原随云道:“那你觉得,一个绝不杀人的人与一个嗜杀成性的人对决,究竟孰胜孰败?”
楚留香缓缓道:“我不知道。”
两人武功尚在伯仲,论轻功却还是楚留香更胜一筹,但若是生死之斗……
原随云叹息一声,笃定道:“这一战,你会死。”
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的意义,又仿佛在提前品味着胜利的果实。
楚留香却只淡漠地笑笑,道:“也许。”
原随云不再开口,袖剑垂落,已在他掌中翻过一圈。
而他的心也顿时如霜雪般冰冷。
原随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楚留香失败的样子,想象他最后如何狼狈地死在自己手上,但当这一刻真实发生时,他却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荒诞。
他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楚留香不是神,就算他的武功比寻常人高些,也终究不可能成为神。
他只是一个有弱点的人。
所以他会失败。
他也会死。
而他的血也同其他任何人的一样,温热,黏腻,充满着糟糕的腥气。
楚留香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原随云终于笑出了声。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楚留香岂非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敌人?
所以他不仅了解楚留香,而且简直是连他的骨子都瞧透了。
原随云简直已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兴奋了,兴奋到手都发起了抖。
他捏紧了拳头,脸色忽然难看得可怕。
黑雾聚了又散,它在寂静无声中流动,仿佛一池玄色墨水忽然起了点点涟漪。
而他,就在这如梦似幻的雾中悄然出现。
郁金花香渐浓,仿若鬼魅,一丝一缕地盘绕上原随云的衣带、发梢,久久不散。
本已死去的楚留香竟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的身后,轻声笑道:“红尘俗世多烦扰,何以解忧?”
他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快,语气简直轻佻得不像楚留香。
但他确确实实就是楚留香。
原随云是个瞎子,所以他从不会仅凭相貌而妄加评判别人,这本是件好事。但他却不是天生的瞎子,所以在了解一个人的过程中,也总会根据了解到的信息,在心中不断补全这个人的形象。
但“楚留香”却始终是一个他无法补全的形象。
每当原随云以为自己已将他完全看透的时候,他又总会暴露出另一张不为人知的面容。
有时他多情得好似眷恋着每一朵玫瑰,有时他又无情得可怕,没有一朵玫瑰能将他永远留下。
有时他慈悲得好似生着一副圣人心肝,有时他又冷酷得彻底,能将“朋友”逼得家破人亡。
有时他的心柔软得好似一池春水,有时他的意志又坚强得恍若北国坚冰。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他有一双太阳般明亮的眼睛,所以才能捕捉这世上所有的光辉。
也许他有一张刀锋般薄情的嘴唇,所以才能不被感情所累,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原随云忽然不再满足于心中的描绘,他很想瞧一瞧真正的楚留香。
但转过身,深沉的黑雾却始终遮蔽着他的双眼。
原随云喃喃道:“我本以为你已死了。”
楚留香笑了,语气平静得仿佛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我确实已死了。”
原随云缓缓道:“但死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楚留香道:“我会复活,是因为你本就不想让我死。”
原随云不禁冷笑道:“香帅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道:“这是你的梦,你本该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原随云没有说话,但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已然握着把尖刀。
面对敌人,他永远都不会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更绝不会手下留情。
但楚留香却好似早已看破了他的伪装,轻笑道:“你若不信便大可以试试,这一次你还能杀得了我么?”
原随云面上一冷,他憎恨着对方这种无形的笃定,就好像他在看破楚留香的时候,楚留香也同样猜透了自己。
所以当他出刀时,也出得特别快,特别狠,他简直已很久没有如此渴望杀死一个人。
刀锋已再次扎入楚留香的胸膛。
这一刀之快,转瞬便可洞穿心脏,世上绝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刀下存活。
但楚留香却仍旧一动不动,脸上甚至已挂起了冷淡而讥讽的笑容。
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死!
因为原随云在犹豫!
虽然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这一瞬间却足以倒转生死!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这一刻的动作有多么快,又有多么决绝,顷刻之间他便已拔下胸前短刀,反手将它送进了对方的心口。
原随云几乎已呆住了,他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这柄杀人无数的短刀就已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温热,黏腻,糟糕的气味……原来他自己的血同旁人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脸上挂着淡漠的笑容,轻轻道:“你知道你为何会败么?”
原随云没有说话。他不仅自己不想说,而且也同样不希望别人说,尤其这个人是楚留香。
但楚留香却还是说了,而且说得很慢,非要叫他听清楚每一个字。
“因为你犹豫了,你已向我暴露了你的弱点,一个有弱点的人就注定会失败!”
原随云寒声道:“但你也曾败在我的手下。”
楚留香不禁大笑道:“可你是如此的了解我,了解我的弱点,纵然是千次百次,也绝不该败在我的手上,所以只要有一次是我胜了,就意味着你败了!”
血液的流失已令原随云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甚至已无法支撑自己继续站立。
然而楚留香却微笑着扶住了他的肩膀,轻声道:“你败了,所以你再不是曾经的原随云……今夜过后,无论多少次,你都再不可能杀死‘楚留香’。”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语气是那样轻缓,但他的手却已按住那柄插入原随云心脏的刀。
原随云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紧紧地揪住对方的衣襟,厉声道:“你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微一笑,手已毫不犹豫地将刀拔出。
喷涌而出的血液恍若嫣红的桃花,开在这片没有光明的土地上。
楚留香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像是原随云自己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就像毒蛇的信子,淬着冰冷的恶意。
“我当然不是楚留香,因为我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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