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当然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他虽常在生死间游走,却不太喜欢受苦,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吃穿用度也要讲究一番。
他穿得看似简单,但衣服用料一定是最舒适的;他身上的香气虽浅淡,却是漂洋过海从别的国度捎回来的。
而且他也是个很注意形象的人,所以大部分时候都穿戴的整整齐齐。无论谁瞧见他,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年轻人。
不过现在,楚留香与张洁洁两个人正全无形象的瘫在草地上,倒好像两个疯玩一天后,既开心又满足的大孩子。
楚留香那身原本浆洗干净的蓝衣已沾染上了灰尘。那缥缈的郁金香气也已被酒味掩盖得几近于无。
他的眼神好像也已有些朦胧,但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的手习惯性的向身边摸去——不过酒坛却早已空了。不过他也并不在意,仰望着东升的旭日,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洁洁原本沉默着,但她瞧了一会儿天边瑰丽的朝霞,忽然又笑了起来。
楚留香喃喃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转过头,眨了眨眼睛,道:“我笑,是因为发现你果然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艾虹的缘故,他简直再也不想听到女孩子这样的赞美。
不过张洁洁显然觉得楚留香吃瘪的样子很有新鲜、很有意思,所以不由笑得更开心了。
她笑着,好像已笑弯了腰。
楚留香看着她,嘴角也慢慢牵了起来。
他本不想笑的,但现在却笑得好像比张洁洁开心。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而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承认我很有本事,是不是就算我已赢了你?”
张洁洁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楚留香戏谑道:“既然如此,那不知你打算让我怎样欺负?”
张洁洁怔了怔,娇呼道:“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你这坏胚怎么脑子里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可这是昨夜你自己说的……”
张洁洁白了他一眼,嘟着嘴道:“我说什么了?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她明明是在瞪人,但眼波里又好像藏着小钩子。无论谁被这样瞧上一眼,只怕三魂七魄都要给勾去。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本事,若换了胡铁花这么瞧人,只怕现在楚留香的隔夜饭都已吐出来了。
楚留香苦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全都是我的错。”
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他从来都没辙。
但张洁洁却忽然站了起来,佯怒道:“我不听,你欺负了我,我就要惩罚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看是你在欺负我才对。”
张洁洁瞥着他,好像不满极了。
她迎着灿烂的霞光娉婷而立,那一袭鹅黄轻衫也在晨风中摇曳。
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大多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苗条些。
不过张洁洁的衣服虽然宽宽的、松松的,却反而衬得身姿更加婀娜。
“你还不承认?”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泥点,道,“你来瞧瞧我的衣服,都是叫你给弄脏了。
楚留香干咳了几声,费了好大劲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他无奈道:“那是谁说坐在院子里喝酒更有意思的?”
“咦?”,张洁洁怔了怔,一只手抵住下巴,喃喃道,“好像就是我自己……”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又笑了。
“但我不管,我说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她笑眯眯道,“所以我现在就要罚你,罚你带我去买新衣服。”
楚留香没有说话,几乎已听得呆住了,他简直从未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女孩子。
张洁洁瞪起眼睛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是认为我说的没有道理?”
楚留香道:“不敢,不敢。”
张洁洁指着他,娇声道:“你我孤男寡女呆了一晚上,若是不讲道理的女人,现在定要逼你娶她。而我却只要你赔件新衣裳,岂非已是很讲道理?”
楚留香听得一脸震惊,不由道:“讲道理,太他妈讲道理了,简直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比你更讲道理的人了。”
清晨的阳光最是温柔,一缕一缕照耀在大地上,渐渐唤醒沉睡的城镇。
时辰尚早,但集市的小贩却早就支起了摊位,路边的店铺也陆陆续续打开了大门。
菜贩子赶着骡车急匆匆的去菜市摆摊,外城人则牵着马匹慢悠悠的四处观光,
路上人不算很多,却也绝对不少。
这一路,张洁洁但凡碰见有意思的玩意儿,必定要去凑凑热闹,动作快的简直拉都拉不住。
她现在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所以只剩楚留香一个人在街上走着。
这条街不算长,从头到尾走下来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就算是去对街的绸缎庄,半个时辰也足以走到。
不过楚留香却觉得这条路比他走过的任何路都要长,简直长的看不到尽头。
他瞧着街角那些阳光照不见的阴暗小巷,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在叹气,难道是心情不好?”
张洁洁忽然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消失的快,回来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楚留香道:“无论谁叹气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太好。”
张洁洁语气轻快的道:“但我却很开心。”
楚留香道:“一个人在花钱的时候当然会开心。”
张洁洁笑道:“尤其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
楚留香苦笑道:“自己的钱虽然也是钱,但还是别人的钱花起来更愉快一些。”
张洁洁吃吃笑了起来,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才终于转过身。
他怔住了。
张洁洁当然还是那个张洁洁,绝没有变成什么别的人,但她却显然和之前不一样了——她的怀里抱满了东西,很多很多东西。
她几乎已将整条街的好吃的、好玩的都买了回来。
张洁洁好像没瞧见楚留香的脸色一般,一股脑将它们全塞进了他怀里。然后就指着头上的发髻,笑眯眯道:“你瞧,我还买了支金钗,好不好看?”
她一动,那金钗上的雀鸟就在阳光下流转出别样光彩,它衔着明珠,好像就要飞了起来。
她是个很会打扮的女孩子,挑东西的眼光自然也很不错 。
但楚留香却没有说话。
张洁洁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忽然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走吧。”
他的语气有些复杂,张洁洁也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讲话。
她怔了一会儿,忽然转了转眼珠,又笑了起来。
楚留香已走出去了好远。
张洁洁追上去,大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留香道:“谁的故事?”
张洁洁笑道:“盗帅楚留香的故事。”
楚留香道:“他的故事,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么?”
张洁洁神神秘秘的道:“我敢保证,这件事,我不说你绝对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全江湖人都知道他喜欢光顾某些有钱人的家里,把那些人私藏的宝贝取来再当掉,最后再把银子用到另一些不幸的人身上。”
楚留香闭上了嘴,这次连话也不说了。
张洁洁也不甚在意,径自道:“这劫富济贫本是好事,大家一开始也都拍手称快,但偏偏楚留香自己又喜欢享受,穿好的,用好的,所以江湖上有不少人在说他的话,说他假公济私呢。”
楚留香苦笑道:“你提这个作甚?”
张洁洁眨眨眼睛,曼声道:“我提这个,是因为我瞧出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楚留香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道:“你好像也没比别人多长只眼睛,别人瞧不出的,你又能从哪里瞧出来?”
张洁洁拽住他的衣袖,笑道:“我当然瞧得出。因为他那个人啊,一瞧见受苦的人,心里就不好受啦。”
楚留香不由一怔。
张洁洁嘻嘻笑着,忽然拉着他就拐进了街角的小巷。
街,还是那条街。
人,也还是那两个人。
只不过楚留香与张洁洁又变成了早晨刚从万福万寿园走出来的样子。
没有金灿灿的首饰,也没有几乎叫人抱不动的零碎。
张洁洁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她好像一直都很高兴。嘴里哼着轻快地小调,脚步轻盈的走在楚留香身边。
楚留香转过头,瞧着她空荡荡的发髻,终于忍不住道:“那发钗很好,你本没有必要将它也当掉。”
张洁洁吐吐舌头道:“你不晓得那东西可太沉啦。我若戴上一整天,只怕脑袋都要坠得掉下来了。”
她瞧见路边一棵桃树花开得正好,便随便掐下一朵,别在发间。一边笑道:“什么金钗银钗,我看都比不过这一朵花的颜色。”
平心而论,张洁洁并不是楚留香认得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她的笑容是最能打动人心的那一个,一笑之间就好像三月的春风拂面而来,既温暖,又明艳。
所谓人面桃花,也莫过如此。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但帮别人也不代表要苦了自己,你总该为自己留下些银子才是。”
“留什么,有什么可留的。”,张洁洁比了个“撒”的手势,“你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千金散尽还复来’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个理,但现在我们两个都成了穷光蛋,可怎么去绸缎庄?”
张洁洁嘻嘻一笑,道:“还去什么。我本就是为了折腾你才这么说的。”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道:“那你告诉我,咱们现在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吗?”
张洁洁呆住了,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噘着嘴道:“可是我好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他捏起最后一枚铜板,道:“但这点钱好像无论如何都不够买下一盆鱼翅。”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别说鱼翅,就连鱼鳞都休想买到。”
楚留香道:“不过也许我们还能买两个烧饼尝尝。”
张洁洁苦着脸,喃喃道:“鱼翅?烧饼?”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
楚留香嘴角已渐渐翘起。
张洁洁瞧了他一眼,疑惑道:“嗯?你笑什么?”
这下楚留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从袖中拿出张银票,大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张洁洁瞪着眼睛,一弯新月几乎已瞪成了满月。
她挥着拳头,大叫道:“好啊,你这大骗子竟然还留了一手!”
楚留香笑道:“走,我们吃鱼翅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