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
蝙蝠岛仍旧是最初的那个样子,光秃秃、黑漆漆,没有蝙蝠,更不见一个人影。这也许注定是充满阴霾的一天。
海水变得浑浊,浪花躁动不安的拍打着礁石。黑云低垂,沉沉的也好像在慢慢向人头顶压来。
张三喃喃道:“暴风雨快要来了。”
海上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
一个人若在海上漂流的比在陆地上行走的时候还要多,那么对海上的变化也总比寻常人敏感些。
当然没有人怀疑张三的判断,因为每个人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不过却没人知道,这场风暴会在何时降临。
它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也或许就在此刻出现。
楚留香忽然听到了一种极为沉闷的声音,远的好似从天边而来,又近的好似不过咫尺之遥。
大地渐渐颤抖起来。
很快那声音变得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尖锐,好似滚滚而来的江水,倏忽之间便已席卷而来。
它来的实在太快。
很多人的脸上还残存着空白——那是一种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空茫。
楚留香才开口发出一个音节,身体便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掀起,如落叶般坠向了一边。
绝没有人能够快的过这种速度,更没有人能够抵抗这种力量。
胡铁花也同样跌在了地上。
他的怀里已经空了——他不知道金灵芝倒在了哪里。
他已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混沌中。
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什么都再也不能想,连头脑都好像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世界好像已变为无声。
而这短暂的无声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尖锐、绵密的嗡鸣。
胡铁花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刺着他的头颅,又从头颅钻入他的骨缝,好像将他的人都撕成了两半。
也许才过了一瞬间,也许已过去了很久。
楚留香终于从那种噩梦般的混沌中恢复意识。
他全身已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已疲惫不堪,直到现在,那种奇异的嗡鸣仍时断时续的干扰着他的理智。
但他却仍然站了起来。
任何人都可以倒下,但楚留香决不能倒下!
他已感觉到某种危机。
火光冲天而起,道道流火仿佛数不清的星陨,倏忽间便划破阴沉的天空。
这座代表着黑夜与绝望的“销金窟”终于走向了毁灭。
流星如雨,坠落而来。
这是一场致命的危机,楚留香救得了自己,但他能救得了其他人吗?
他们蜷缩着,倒伏在地上——属于他们的噩梦仍未结束。
楚留香忽然动了。
没有人能瞧得清他的动作。
你知道他动了,只是因为他停下时已不在最初的位置。
“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一声又一声几乎重叠在了一起。等它们完全结束,楚留香才终于停下。
而他停下时,腰间的玉佩却少了一块——你的目力若是足够好,也许便可以瞧见那随风而散的齑粉。
这场致命的星陨之雨终于落幕。
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还活着——而活着就会有希望。
楚留香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但他的嘴角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但就在下一刻,那隐约的笑意便又消失了。
最后一颗飞射的石子裹挟着灼热的气浪迸射而出。
而比它更快的却是一道白影。
“嗖——”
是尖锐的破空声。
楚留香双眉微蹙,脸上便被擦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
而被他护在怀中的女人却是毫发无伤。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的战栗起来,就连牙关都在打着颤:“我……我怕……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楚留香叹息着,轻轻道:“不要怕,都已过去了。”
女人摇着头,紧紧攥住他的袖摆,颤声道:“不……如果不是快要死了,为什么我会什么都瞧不见?”
话音尚未落下,楚留香已猛然垂下眼睛。
瞧着她,深深的瞧着。
这是一个被张三救出来的女人。
张三带出来的人有很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而她瞧上去与其他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惨白的肤色,一样暴露的衣着……
她太不起眼了,若不是忽然开口,甚至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但楚留香却好像忽然呆住了一般怔在原地。
女人颤抖着,小声道:“求你……告诉我。”
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中坠下,她的声音也好似含着绝望的悲戚。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天已黑了。”
他喃喃道:“很黑很黑,简直没有人能瞧得清任何东西。”
楚留香很少说谎。若是一定要说,也大多说得十分高明。
但现在他却说了一个无比拙劣的谎言——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戳穿。
因为天绝没有黑。
楚留香的目光徘徊在每一个女孩子身上,他瞧得见她们脸上的神色,也瞧得见她们眼中的空茫。
那空茫仿佛被云雾笼罩,染着一层淡淡的霜白。
楚留香的心也好似被这朦胧的白刺得酸涩起来。
无论是谁生活在没有光的世界里,眼睛好像都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原来她们早已看不见了。
蝙蝠岛上虽没有真正的蝙蝠,但所有的人都已是名副其实的蝙蝠。
烈火熊熊燃烧着,而且看上去好像还会燃烧很久。
世界并非无声,但楚留香却觉得这里静的可怕。
他的心也静得可怕。
所以他才能听见那阵他本不会听到的声音。
衣袂带风声。
楚留香抬起头。
冲天火光舔舐着天空,仿佛连乌云都染上了一层不详的血色。
岛屿四周礁石遍布,火光明灭间,瞧上去就像交错的巨齿紧紧咬合着口中的猎物。
尖锐、嶙峋,不死不休。
而这样的礁石也往往又高又险,叫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但现在巨礁上却矗立着一个人。
呼啸的海风扬起了他流云般的袖摆。
是原随云。
他微微垂着头,只露出了一个隐约的侧面。
楚留香当然瞧不清他的表情,但却已瞧见了礁石上的第二个人。
那人全身都包裹在深黑色的紧身衣中,仿佛一只黑夜的蝙蝠,几乎已完全融入浓重的夜色。
若非她手中拈着朵连枝白花,也许就连楚留香也无法发现她的存在。
竟是消失已久的东三娘!
礁石上那两道人影静静的矗立着,就好像是两座不会动的石像。
海浪裹挟着千钧之势狠狠拍打在嶙峋的礁石上,撞碎了串串的洁白的泡沫。
“哗——”
“哗——”
愈来愈激烈,愈来愈狠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随云忽然蹙起眉,呼吸凌乱了起来。
东三娘道:“你从来都不肯认命,所以从小就比别人贪心些。”
她摇摇头,又道:“但你却忘了一个道理。”
原随云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喃喃道:“什么道理?”
东三娘露出了一个笑容,缓缓道:“一个人若在别的事情上分了太多心思,就注定他在某一方面走得不会比别人更远。”
她大笑道:“纵然你身负三十三种截然不同的武功又如何?我只需学会一种能杀你的招式便已足够!”
原随云也笑了一声,淡淡道:“若一个人肯花费十一年的时间只用来杀人,于这一道的造诣当然无人能及。”
东三娘笑容一敛,咬牙道:“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活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你恨我?”原随云道,“恨我却成为了第二个‘原随云’,使你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他笑了笑,道:“但你有什么资格恨我?你该恨的人分明就是你自己。”
东三娘虽已尽力克制濒临爆发的情绪,但呼吸却不由自主变得粗重起来。
原随云仿佛全无察觉,径自道:“强者决定别人的生死,弱者被别人决定命运。无论是谁,若想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那就绝不能任凭别人操纵你的人生。”
“我们从出生起,就是被人拿在手中的刀。这一点,你本该早就明白。”他摇了摇头,叹息着,“你该恨的难道不是自己不够强么?”
东三娘紧紧握着拳,厉声道:“我是该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早些看清你的歹毒心肠。恨自己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才看清了当年看不清的真相。”
她一字一顿道:“当年被选中成为‘原随云’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若不是你鸠占鹊巢,设计杀了本该取代他的人,又怎么能得到如今的一切!”
原随云微笑道:“这一点连你都已猜到,那么‘那个人’断没有不清楚的道理。”
东三娘道:“不错。你做出这样的事,‘那个人’本不会让你活下去,更不会将你带上如今的位置。”
“但你却亲手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她凄声一笑,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你都已是最理想的工具。而有用的工具,就算再危险,也总有人忍不住要去试一试。”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才又叹息道:“你说的很对,不过有一点你却还未猜到。”
东三娘道:“哪一点?”
原随云叹息道:“你该知道,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命运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拿走别人的人生。”
东三娘神色渐渐沉寂下去,道:“你什么意思?”
原随云露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容,缓缓道:“你以为原随云是怎么死的?”
“轰隆——”
天边炸开一道惊雷,连绵的乌云倏忽便被闪电撕开一道裂缝。
寒光横亘整片天幕。
东三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她不可置信道:“原来是你!是你下毒害死了‘原随云’!”
狂风忽起,卷起飞沙走石,呼啸着冲向阴沉的天空。
风起了,暴风雨还会远吗?
原随云神色冷寂,淡淡道:“弱者从来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东三娘的指尖渐渐颤抖起来,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七星坠海本是用来控制我们的毒,当然不可能那样轻易就跑到‘原随云’的饭食中!”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况且我若不给他下毒,又哪里能得知解药的关键在于‘仙人拂雪’?”
东三娘道:“但他的毒虽已解,人却还是死了。”
原随云笑道:“他若不死,又哪里有我的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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