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点在了肩膀——原随云的手。
上一次接触到这双手时,它们还在自己掌心轻柔的勾画,而这一次,却是杀机毕现,再无丝毫温驯之意。
原随云笑道:“我曾经从不信世上会有双手不染血之人,不过今日瞧见香帅这般模样,却好像非得相信不可了。”
楚留香当然一直都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从不打破自己的原则,让他杀人,简直也像要了他的命——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楚留香道:“难道你已信了?”
原随云笑了笑,道:“我相信绝没有不杀人的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巧得很。曾经我也绝不相信世上会有蝙蝠岛这样残酷的地方,会有原公子这样可怕的敌人。”
原随云道:“那么你现在已知道了,不过却好像有些迟。”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更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原随云顿了顿,忽而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的确是场梦,你的噩梦。只可惜你已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了。”
他语气中颇有感叹之意,既有些怜悯,又有些惋惜,但他手段之决绝,简直就好像这句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与自己全然没有半分干系。
“咔嚓——”
楚留香臑俞、乘风两穴接连被点,下一刻,右肩关节便已被人卸下。
衣衫瞬间被身上的冷汗浸湿,但楚留香却连哼都没哼。
不仅是没有痛呼出声,他甚至还笑了,微笑着道:“我竟不知原公子也有折磨别人的嗜好。”
钉死在岩壁上的铁蝙蝠被拔下。原随云一手执着,就好像百聊无赖的猫正玩弄着爪下任它宰割的猎物,随意在楚留香眼帘上划动着。
他叹息着道:“既然香帅曾经将我当做朋友,那我总该让你多活些时候才是。”
楚留香挑了挑眉,道:“哦?那你想让我多活多久?”
原随云低低一笑,在他耳边轻轻道:“至少要等到我将你这一对眼睛挖出来。”
他虽笑着,但语气却含着说不出的恶意,就像是毒蛇在耳畔嘶嘶吐着信子。
冷硬、尖锐的利器沿着脸廓饶有兴致地划着。
楚留香合上眼睛,苦笑道:“我倒不知,这双眼睛能让原公子这么惦记。”
原随云道:“我只是好奇,像香帅这样的人,若是忽然变成了个瞎子,又会是什么样子?”
楚留香道:“你想知道?”
原随云笑道:“简直想得要命。”
于是楚留香也笑了。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有痛哭着跪地求饶,也大多是全身发抖,紧张得想吐。
但楚留香却笑了,叫人根本瞧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所以也没人猜得出他到底是故作镇定,还是胸有成竹。
甚至就连原随云也不行。
楚留香道:“楚某虽非瞎子,但如今也着实领略到了瞎子的可怕。从某种程度来说,原公子委实已达到了目标。不过可惜……”
原随云道:“可惜什么?”
楚留香道:“可惜你自己却偏偏是个瞎子,岂不是旁人再落魄都瞧不见么。”
他叹了口气,就好像真心在惋惜什么。
“不知你如今是否已后悔选择成为瞎子,毕竟什么都瞧不见的滋味总不会太好,尤其是对一个领略过阳光的人来说。”
话音未落,原随云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楚留香的脖颈一紧,眼皮也跟着刺痛,渐渐有血流了下来。
原随云冷冷道:“这也本是个秘密。”
楚留香道:“秘密也本就是用来叫人知晓的。”
原随云道:“但香帅知道的秘密未免太多了些。”
楚留香道:“总归不如原公子掌握的多。”
他又叹了口气——好像他自从踏上蝙蝠岛以来,叹气的次数也不知不觉变得多了起来。
“我本是个十分怕麻烦的人,所以也特别不愿听秘密——你知道,有秘密的地方也总伴随着许多麻烦。”
他苦笑道:“但偏偏老天好像就见不得我闲下来,我不愿知道的秘密,它便叫人跑到我面前来说,非要逼着我听。”
原随云忽然道:“这世上会走动、会说话的,必然都是活着的人。”
楚留香道:“自然。”
原随云道:“这可当真有趣得紧。难道香帅的消息,都是从死人嘴里挖出来的不成?”
他的手愈收愈紧,冷冷道:“这世上知晓这秘密的,除了我,分明都已死了。”
楚留香幽幽道:“也许告诉我秘密的,就是个死人。”
原随云冷笑道:“我倒不知死人还能开口说话。”
楚留香却仍旧神色不变,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死在这里,悠然道:“这要看你如何定义这‘死人’了。”
原随云没有说话,因为他已明白楚留香说的意思。
这世上有一种人,明明活着却已像个死人一般被所有人所遗忘。与这世界已全然没有牵扯,生命也几乎没有半点意义。这样的人,活着岂非比真正的死人还要悲哀?
他忽然想起了丁枫。
丁枫虽已成为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但他的死状却比一般人还要凄惨些,就连两只眼睛都被人点住穴道后活生生的抠了下来……
如此可怕的事,简直除了那种人,谁也做不出。
因为他们自己活着时已不像个人,所以心中怀着的仇恨也会更多些,而这种情绪一旦宣泄,带来的后果也通常十分疯狂,也十分可怕。
不过这手段虽令人无比痛苦,却不会要了命。
丁枫当然也不是因此而丧命——他死在朱砂掌之下。
朱砂掌失传已久,就连当初创出此招的前辈一脉都已消弭在红尘中,所以武林中也少有人能够认出这门功夫。
但原随云却一眼就已判断出它的来历。
这当然并不奇怪。因为一个人可以不清楚对手的武功路数,但绝不会不了解自己日日苦练的招式。
而他不仅已学会了这失传的朱砂掌,并且还认为如今世上能使出它的人只有他自己。
不过丁枫却当真是死在这本不会有第二人修习的招式之下。
难道杀死他的当真是一个“死人”不成?
原随云缓缓道:“这人是谁?”
楚留香下颌一紧,已被他死死掐住。
于是楚留香只好道:“这样的人早已与世界失了联系,又怎还会有名字?”
“没有名字……”
原随云全身微不可查的一震,手似乎也有所放松。
“这个秘密暴露了我,但知晓它的人本就不多,殊不知与此同时暴露的还有她自己……”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
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恍惚。
但这已足够了,楚留香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骤然暴起。没有人能说得出他那一刻的动作有多快,从他出手到收掌不过是在转瞬之间,但一切却已尘埃落定。
原随云周身七、八处大穴都已被点住!
而他也像是怔住了,沉默了很久,才突然叹了口气,道:“也许我本不该听你说这些话的。”
不过就算他此时被人制住,语气也依然很从容。
楚留香道:“我既已上了你一次当,你就上我一次又何妨?”
他说着,左手一托一捏,便将右臂重新接了回去。
原随云道:“不过我却已知道,你所言并不是假话。”
楚留香道:“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对我说真话。”
原随云淡淡笑道:“你想问什么?”
楚留香走近一步,将对方按在岩壁上,道:“第一,你是谁?”
原随云道:“我?我是谁香帅不是早已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楚留香摇头道:“天下皆知原随云三岁因病失明,原老庄主为救亲子,不知聘请了多少江湖名医。”
原随云道:“我难道不是瞎子?”
楚留香一字字道:“但你真正的身份,绝不是‘原随云’。”
原随云呼吸顿了顿,然后又淡淡笑了笑——甚至没有一句辩驳。
“我当然不是他。”,他从容道,“香帅可想知道真正的原随云去了哪里么?”
楚留香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只怕‘原随云’早已死了。”
原随云仍然笑着,他的笑容就好像永远都不会褪去:“香帅何出此言?”
楚留香道:“张简斋张老先生乃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十一年前在无争山庄救治过原少庄主后,便再无人知晓其行迹。”
原随云道:“那又如何?”
楚留香道:“所以我猜测,也许那一年张老先生便遭到了毒手。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决不能叫人知道的秘密。”
“而你,正是那时顶替了他。”
原随云没有很快开口,他停顿了很久,才叹息道:“你既已什么都猜到,又何必再来问我?”
楚留香道:“也许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真相。”
原随云垂首,慨叹道:“原来我从一开始便错了。”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一切就还不算太晚。”
原随云摇摇头,笑叹道:“不。我若一开始便知道楚留香是这般人物,就绝不会趁势引你出海,更绝不会允许你活着踏上蝙蝠岛。”
他笑了笑,道:“我如今才想通这一点,香帅以为是否已算晚了?”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只知道你今后已无法害人,而我也绝不会再给你机会。”
原随云神色不变,不过他这次却没有开口。
楚留香径自接道:“第二点,枯梅大师一生严正,又为何会替你掩盖蝙蝠岛的秘密?”
原随云笑容淡了淡,缓缓道:“那么香帅以为是因为什么呢?”
楚留香沉吟道:“也许是你拿捏住了她的秘密,就像你操控别人那样;也许是你与她做了一场交易,协助她除掉华……”
原随云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或许是她相信我是真心待她的。”
楚留香怔了一下,喃喃道:“这是何意?”
原随云笑了一声,笑得很奇特,幸亏楚留香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转瞬间,楚留香便已明白了这笑声背后的含义。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信!”
原随云道:“为什么?”
“因为年龄?因为身份?”,他摇了摇头,“美或是丑,青春或是垂暮,于我都是一样的。瞎子瞧不见皮相,瞧得见却是人的内心。”
他的声音很温柔,很深情,而他说的话也像是蜜糖一般甜蜜。
“俗世人伦,旁人冷眼又如何?于我而言皆为笑谈而已。”
楚留香已说不出话来。
原随云还在笑着,但笑容中却多了一丝嘲讽,语气也冷了下去,就好像忽然从深情的情人变成了冷酷的仇敌:“枯梅大师都已相信,香帅又有什么理由不信?”
楚留香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山西原家和华山派的关系本就很深,原随云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近枯梅大师。
虽然荒唐,却并非全无可能……
可他却不愿相信!
一个人的经历、身份伪作并不十分困难。至于性情,若是如果愿意花费十数年的时间去模仿、掩饰,也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但眼前这个人,楚留香在他身上好像已找不到什么真实的东西,甚至连感情都是虚假的。
这样的人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因为他已将自己的人生完全切割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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