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君玉和吴道庵忙着拜师会友,康信仁道:“咱们不如找一天办上几桌酒,请上一班戏,把你们的同年好友叫来热闹热闹。”郦、吴二人都说不用,“就是这两天,然后还要准备明年的会试呢。再说别人家也没办酒席,就咱们家办了,显得太招摇。”康信仁不以为然,笑道:“这是喜事,旁人办不办酒是人家的事,咱们乐呵咱们的。”吴道庵依旧不愿招人侧目,怎奈康信仁执意要请客。郦君玉见两人相争不下,道:“别的先不忙。我幸得认在义父义母膝下方能侥幸中举,至今尚未去原籍见过族中亲戚,还请义父看个日子,带我回乡拜祭祖先、探访亲友。”
康信仁家财万贯是不假,可惜几代人都是白丁,见了有功名的人,哪怕这人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低人家一头,现在家里好容易出了个孝廉,康信仁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显摆一番。
吴道庵想的是,南有民乱,北有虏寇,新皇刚即位就遇见这么些糟心事,虽说一个小小举人办次酒碍不着什么,可是姚兴之还在武昌府呢,万一给人留个轻狂的映象,自己还好说,举人都是考了几次才考中的,说不定今生功名止步于此。郦君玉可就不一样了,十六岁的解元公,开国至今还是头一遭,俗话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这话反过来也说明反是英才必遭人妒,若是因此影响他今后的仕途,岂不令人遗恨终生。
郦君玉想的则更深一步,他父兄皆在朝堂,对于言官的厉害,郦君玉远比康信仁和吴道庵更了解,以孟士元之忠心、谨慎、才干,尚被弹劾不下十几次了,今天自己要是办次酒,以后只要有人想找麻烦,随时都可以挑出来,借口都是现成的“上不思为天子分忧,下不为黎庶请命,区区寸进则得意忘形,如此轻浮佻达岂可委以重任?!”
吴道庵设身处地替自己打算,郦君玉真心感激,对康信仁的小心思他也明白,不就是想显摆吗?好,回乡祭祖,这个谁也挑不出理来,要说也只能夸他孝、义。至于祭祖之后设酒杀鸡作食款待乡里,就是应有之义了。
康信仁认郦君玉做义子,除了与他投缘外,未必不是看准了此子非池中之物,趁他微末之时施以援手,也是为幼子今后着想的意思。因此平日对他虽关爱有加,却没敢真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不是不想,是怕郦君玉心里不愿意。听郦君玉自己提出上坟祭祖,康信仁是喜出望外,面子、显摆都是小事,看来他是真心认下自家了。想到这儿,康信仁喜道:“果是你们读书人想的周全。只是咱们家祖籍荆州,祖坟祠堂都在那边,我让你义母先收拾一下,过两天我陪你回去走走。”
荆州……郦君玉暗暗叹口气。
康家祖宅一直留有家人看守,前几天又从武昌先派一干厨子小厮过来收拾、准备,待上坟祭祖之后,就在祖宅里宴请亲族乡里。
富甲一方的员外带着新科解元回乡,亲友邻里谁不愿意来凑个热闹?康信仁领着郦君玉一桌一桌的敬酒,一边告诉他这是何人当如何称呼。见郦君玉文质彬彬,眉目如画,有人赞有人羡,有人心里偷笑康信仁蠢——认都认下了,何不让郦君玉干脆改姓康,现在看着跟你来上坟,到时候人家认祖归宗,先前费得功夫可就白丢喽。还有一等聪明人佩服康信仁这一招是真高明,郦君玉改姓不难,可改了之后谁知道他会怎么想,也许是不得已,一旦得势人家转身改回去你又能怎么着?反不如现在这样,郦君玉这份人情铁定是欠下了。更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郦君玉的年庚八字。
康信仁忖度这是想与他说亲了。郦君玉前程未可限量,这时候替他定下亲事,不是找着落埋怨么。含糊道:“不是我自夸,君玉才刚十六岁,这个年纪中举也算难为他了。君玉年纪虽小,志气可是不小,这才中了举人,已经决意进京参加明春的会试了,在家一直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不辍,我虽是他的义父,凡事还是要他自己做主的。”
顺着他这句话,旁边有人凑趣道:“君玉已是解元了还这麽用功,明年定是先中会元再中状元,是要三元及第了。来来来,大家敬大哥一杯。”
康信仁闻言自是开怀,满饮一杯,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到时候各省举子齐集京城,都是人中龙凤,明年的事还得看天意啰。”
又有一人道:“大哥要是不放心,城东的九天玄女观极是灵验,明天何不带着侄儿去上上香。”众人都道极是,纷纷说哪家许了什么愿,过后应验等事。
康信仁知道这玄女观香火旺,闻言,当下叫过长顺,令他告诉管家安排明天上香的事。
玄女观在荆州府城里,坐车过去大约得用一个多个时辰。为赶头柱香,第二天清早不等天亮,康信仁就带着郦君玉等在城门前,等门一开就进城去。其时天刚蒙蒙亮,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郦君玉轻轻撩开车帘,只见路两边房屋院落,垂柳直杨,想这里便是皇甫家的祖籍了,当日他也是在这街上来来去去,行过同样的店铺,看过同样的杨柳,只可惜时间阻隔,纵走在同一条路上终不能相遇了。
行不多远,路过一座府第,隔着院墙,尤见里面厅阁石木峥嵘轩峻,只是黑油大门漆色斑驳,门前衰茅败草阻了行路,就连门上悬的匾额也摔落地下,半被埋在荒草里。郦君玉心下叹息,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匾上写的什么。
康信仁也正看外面:“这便是前任云南总督皇甫敬的府第了,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想不到那样文武双全的一个人,最后竟会是这样一个下场。君玉,想什么呢?”
郦君玉乍见皇甫家的故居,一时恍惚,听康信仁叫他,忙道:“只是想起刘禹锡的那首《乌衣巷》。”①
“你呀,就是书读得太多了。”康信仁笑道。
玄女观香火旺盛,好在不是望朔,康信仁等来的早,到底赶上了头柱香。小道童原以为今天不会有香客来,谁知不紧不慢地一开门,康信仁、郦君玉已站在门前,那道童见他二人衣饰清雅,更有郦君玉气韵不凡,知道非寻常人家,一面把人让进去,一面找人报知观主。
尚未走进三清殿,观主已迎了出来,彼此见过礼,观主亲引着进了大殿,郦君玉无意中一抬头,见殿外廊柱上高悬一副联牌,晨雾迷蒙中,看不清字迹,走近细看,只见左边写道“圣迹迢遥清碧远。”右边是“禅心寂静妙香高。”②落款是皇甫芝田。郦君玉不由心中一动。
进得大殿,郦君玉净手焚香,跪在三清尊神像前默默祝祷一番,待康信仁也上过香,同观主去净室吃茶,郦君玉叫过方才那个道童,让他带路在观中四处走走,趁机问他:“我看这副对联意境清远,字也写得颇有气度,不知这位皇甫芝田是哪位名士,也不知是否有幸与他结交。”
“公子可真是读书人,”道童笑道:“我每天从这儿出来进去也没看见上面写得什么。不过这位皇甫芝田您是见不到了,他就是皇甫总督的公子皇甫少华,芝田是他的表字。说起这位皇甫公子,唉,真是,那样标致的一个人物,那会儿还来观里同道长下棋来着,说话行事文质彬彬的,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逃出去现又被朝廷通缉,也不知道他逃到哪去了。”言辞之间不胜唏嘘。
郦君玉两手攥拳,想起父兄当初都到皇甫少华允文允武,想必为了自己的婚事,爹娘也是费尽心思。如今自己离乡远行,再不能承欢膝下,想想当真是不孝。这条路是自己舍弃的父子天伦换来的,日后无论多么艰辛,也一定要奋勇地走下去。
从荆州回来,已是九月末,康信仁同郦君玉、吴道庵商量:“去京师要往北走,依我说你二人还是及早动身的好,一来往后天气越来越冷,怕路上不好走,再一个,听说吹台山一带聚了一帮绿林,朝廷几次派兵都没用,早点走,万一耽搁了还有个回转的余地。”
正巧乔恒也来问郦吴二人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若是时间合适倒可结伴同行。郦君玉想了想道:“除咱们几个,余下的同年只怕也是近期上京,若是有愿意一道的,干脆都叫上,路上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知远舟兄意下如何?”他和吴道庵自有康家护送,乔恒出身书香,族中现正有人为官,无论盘缠还是护卫都不成问题。但是有家境贫寒的,筹备旅费已是为难,遑论护卫的人手,假如路上遇见个拦路的好汉,多半只有听天由命。
“你的意思我明白,”乔恒蹙眉道:“我是怕别人未必领情。”有那家境不好又傲气十足的,说不定还想着这是恃财骄人或者邀买人心呢。
知道乔恒的顾虑,郦君玉笑道:“难道你我这一路是为了游玩享乐的?不过是为了路上万一有事,彼此间可以帮扶一把罢了,到了京师或投亲友或住客栈、会馆自然是看个人的。我初来,同诸位年兄不很熟,远舟兄有投契之人咱们结伴,旁人面前提一句就好。”
乔恒想了想:“就依你,只是天看着就冷了,再等,路上越发不好走,家父已请人看好日子,下月初八最宜出行,我这两天就找人问问,若是赶不上却也不好等他的。”
郦君玉笑着点头道:“我这里也加紧收拾,初八一早咱们就动身。”
进京赶考放在谁家里都是大事,康家家境殷实,孙氏自郦君玉中了解元疑心尽去,对他刮目相看,同康氏二人领着家中丫头媳妇,将姑侄二人上京所带行李色色准备齐全。
临行,康信仁将一封书信交予吴道庵,对他二人道:“到了京城,你们拿着这封信去花市街,寻文云祥绸缎庄的东家俞智文,姑爷知道,他也是咱们荆州人,与我自□□好,为人极是忠厚,家里也颇有些家资,前面我已使人送过信了,你二人到了京城就住在他家里,自比客栈中舒心。”
看吴道庵把信收好,康信仁对他道:“君玉年小,一路上姑爷你多看顾他。”
吴道庵满口应下,笑道:“舅兄也太过小心了,君玉这孩子你还不知道,稳重、细心只有他看顾别人的,他自己从没让人操过心。”
“之前就是操的心太少,这不,事情就来了。”康信仁闻言一笑,转对郦君玉郑重道:“你这样去,等到金榜题名,京中要有官宦人家向你提亲,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懂,这件事你自己拿主意,看中哪一家都随你。亲事由你定,但你也不可任性,凡事还要听听你姑父怎么说。”万不敢被浮浪少年引到邪路上,或者被路柳墙花勾了魂魄。
吴道庵这才明白舅兄的意思,想想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姐儿爱俏”。这么个才华横溢、粉妆玉琢的少年郎,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如果被哪个浮花浪蕊看上勾引了去,这一生也许就在诗酒风流中消磨过去了。想他十几岁就有经世计国的抱负,志向是做一番大事业的,若是因为少年时的风流罪过,葬送了一生的理想,纵然成个柳三变,日后回首必定也心意难平。还是舅兄想的仔细,等到明年会试一过,君玉有了进士的功名,别的都能放一放,先给他订门亲事拴住心,能门当户对更好,实在不行,只要是好人家的姑娘,君玉看上了也行。
见吴道庵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康信仁才笑笑吟吟地道:“这些银票你随身带好,以备到时候行聘。”郦君玉哭笑不得,推辞不过,只得先收了。
行李早都收拾妥当了,十月初八一早,郦君玉带了荣发、苏宝成,吴敬庵也带了两个随身的小厮到东城门与大家汇合。康信仁尤不放心,到底命家中常跟着出门的旧仆同行。郦君玉见除了乔恒,还有今科亚魁③蒋仲仁,并六七个今科、往科举人子,众人或绸或布,皆着半旧长衫,多数都带着书童、小厮,唯有蒋仲仁独自一人,脸上依旧一派坦荡,并无局促瑟缩之色,令人反为他的开阔气度所折服。
大家见过礼,寒暄几句,见人已到齐,便纷纷登车,康家除了吴道庵姑侄的行李,还给俞智文带了不少土仪,因此特意多安排了几辆车,郦君玉便邀蒋仲仁同车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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