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好消息

    学校的自行车车棚里,好些自行车已经生了锈,红色的锈粘在自行车的车身上,像是烧焦了的皮肤,脱落的斑斑驳驳的油漆还能看到以往车身的颜色,少数自行车的链条从链槽里掉出来拖在地面上。自行车的车棚前贴着一张通告,表示即将清理无人认领的废旧自行车。

    安璟澜时常跟着“再见”来学校里玩,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图书馆前的石凳上,偶尔会坐在新旧图书馆过道的楼梯上,他的腿很长,总是需要向下延伸几个阶梯才能将腿放的舒服,他喜欢晒着这里暖和的太阳,他知道封筝会在经过这条路的时候陪他一起享受这里的阳光。自从上次的活动之后,学校里的人或多或少的都认识了他,那些人走过的时候会向他热情的打招呼,他听到后会循着声音的方向露出和太阳一样温暖的笑容。

    自行车的摇铃响起,封筝将自行车放在阶梯下的树荫里,踩着一阶又一阶的台阶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再见”就睡在他们的中间,白色的毛晒的暖暖的,封筝的手不断的摩擦着“再见”的毛发。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总是这样坐着,说好多好多的话,但是柳佳欣问起的时候,她就会忘了他和安璟澜说了什么,也许是她上课的趣事,也许是今天的新闻,又或者是她当时正在追的某部电视剧,总之,他们能不停的聊天。下朦朦小雨的时候,安璟澜就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新图书馆前的那棵桂花树下,只有大雨才会让这两个人彼此缺席。

    除了聊天,封筝也会安安静静的坐在石凳上写作业,她最喜欢在安璟澜的面前读英语,做英语练习,因为安璟澜会纠正她的语法,指出她的错误。

    晚饭之前,封筝就会骑着自行车载着安璟澜回去,自行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骑得很慢,“再见”时而窜到自行车的前面,时而跟在自行车的后面。安璟澜拽着封筝的衣角,封筝的高马尾随着飞起的风在安璟澜低头的时候扫在他的脸上,他就会笑,然后把头放在封筝的耳边,呼着温暖的气息说:“你的头发扫到我的脸上了。”封筝就会朝着另一边把头偏一偏,但是她再也没有把头发扎成自己喜欢的丸子。

    到家的时候,“再见”会吐着舌头大声喘气,有一次封筝像往常一样将安璟澜送到家门口,在离开的时候,安璟澜抓住了她的手臂,命令似的口吻说:“以后叫我璟哥吧,我觉得我真像你的哥哥。”

    风从耳边吹过,滞留了两人之间的空气,停顿的呼吸是短暂的窒息,封筝茫然而悲伤的死死的盯着他,他的眼神里依旧是像看着别处的迷茫,他的忽近忽远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封筝背过身,从他的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冷冷的说:“好,璟哥”,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滴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她没有看见,她背过身后,安璟澜的眼里是和她一样的悲伤。

    气温一日日的上升了,春天里开过的花儿都谢了,坠落在泥土里,幻化成了和泥土一样的颜色。安璟澜在母亲的陪同下要短暂地离开这里,在这之前他见了一次封筝他们,就在学校图书馆的门前,他站在那些台阶的下面,靠着贴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那面墙。终于将那个发卡送了出去。

    封筝和柳佳欣都收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发卡,柳佳欣的那一个是安璟澜之后去补买的,她的礼品盒要新,上面的蝴蝶结也更为平整。安璟澜给封筝的那个礼品盒,因为被他时常拿起来摸,上面的蝴蝶结起了褶皱。安璟澜在白子轩的胸口锤了一拳就走了,他的背影在阳光里越走越模糊,导盲棍敲击地面的声音也慢慢地湮没在了渐远的距离里。

    安璟澜离开了一周,这一周里,白子轩和柳佳欣参加了学校的交谊舞比赛,经过初赛和几轮复赛,他们赢得了优胜奖,除了他们,其他获奖的都是舞蹈学院的。柳佳欣和白子轩的每一场比赛封筝都去了,她就坐在舞台的底下,拿着白子轩借来的单反帮他们拍照。单反里的镜头能够放大他们脸上的表情,那些深情对视的眼神仿佛隔绝了他们偶尔争吵的忧虑。柳佳欣和白子轩拿到奖的时候,白子轩将柳佳欣抱着转了几个圈,他用跳舞的动作将她举得高高的,柳佳欣的红色裙摆撒开了,像是张开羽翼的翅膀。他们两个人背对着背的照片被做成了一张海报,放在校园的食堂和教学楼前,表示这次比赛的圆满举行。

    一周后,安璟澜静悄悄的回来了,带着一路的风尘和疲倦回来了,离开的一周,像是一年,此时的空气吸进鼻子里是滚烫的,风也是热的,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红色。中午下课的铃声响起,四面八方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人们互相交谈的聒噪声,人潮声渐渐的褪去了,但是封筝没有出现。

    原来学校组织了一场实践课,法学系的三个班轮流去法院参观庭审,今天正好轮到封筝这个班。封筝和柳佳欣现在正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她们谈论着今天的案件,用感性的思维去评判了一个杀人犯,却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和一只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从她们的窗外飘过。

    第二天的晚上,封筝、柳佳欣还有白子轩躺在学校的草坪上看月亮,柳佳欣的头枕在白子轩的肚子上,封筝躺在柳佳欣的大腿上。月亮越来越亮,黑夜也就越来越浓,从西山刮过来的风,带着夏日特色的凉爽。安璟澜是踩着晚霞在安玫的陪同下过来的,他现在就坐在他们的旁边,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那一年,他以高分录取进了北方的一所音乐学院。那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去到大城市,无论是街上的车水马龙还是街边的高楼大厦,甚至是学校以方位命名的两座大门,都让他觉得无比的激动,这种激动来自于一个人离家可以放纵生活的自由,脱离了大人羽翼庇佑的翱翔即新奇又让人无比欢喜。

    在那里,安璟澜见到了真正的积雪,雪花是一片一片的,而不是一颗一颗的,从天上旋落下来。厚厚的积雪能够陷进去整个脚掌,在外面的雪地里走一圈,积雪钻进鞋子里,粘在裤脚上,染湿了鞋袜也染湿了裤脚。

    第二年的春天,他和宿舍的几个人相约去了四川,本着去祭奠那些废墟里被掩埋的灵魂的初衷出发了,他们约定在汶川的废墟堆里给亡灵演奏,用这个世界上最为真诚淳朴的曲调去哀悼他们,去感受淹没在断垣残壁中的超越了生死的真情。曾经那些众志成城齐心协力的施救画面,和与死神抗争的惊险场景,连着灰烬里的废墟在高三的最后时期占据了他的脑海。

    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他们终于去到了汶川——那个曾经被自然力倾覆的地方。电视画面中的残壁破瓦已经不复存在,正在新建的建筑物让曾经惊险的画面仿佛一场无踪无影的怪梦。他们仰望着建筑群落后的青山和远处草地上的野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们几个人双眼里复杂的目光像是虔诚的祷告,然后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余下的时间,他们停留在美食遍地的成都。在成都的一条有名的美食街上闲逛的时候,安璟澜和其中一个室友的钱包被偷了,为了挣够回去的车费,他们就在成都的街头唱歌赚钱。

    安璟澜曾经张扬随性的青春,正在他口齿间的话语中放纵而自由的生长着,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是模糊的,但是他眼睛里的灯光如他的故事一样充满了诱惑力。他是那样的独特,兼具肆意任性和沉稳内敛,内敛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某一个角落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练几个大气豪放的毛笔字;任性的时候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棱角分明的眉宇间展现着他温润儒雅的才气和音乐上脱俗的灵气。他浑身自内而外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吸引了许多女孩子的注意,但是他总能用他温暖而疏远的笑容将那些人拒之门外,这些感情就像是他大学规划之中的意外,他决不允许这些意外打破他对这份如获至宝的自由的眷恋。

    在安璟澜对未来无限的畅想中,他以为他会像别人一样,在岁岁年年的交替中平安地走完大学四年,戴上属于自己的学士帽,高兴地同这北方的四年挥手再见,然后云淡风轻地去另一座城市打拼事业,又或者继续在这个冬天会堆积厚厚积雪的城市里接着考妍。然而理想中的轨迹被生活中不可抗拒的意外打断了,就像骑得飞快的自行车,链条突然脱落,自行车上的笑容在还没有来得及刹车的刹那就消失在了路边的土地上。

    释怀之后的安璟澜将这段过程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事情,但是听故事的人,却在那些被拼接起来的字句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连着那些看不见的标点符号仿佛也是忧伤的。

    大三开学,那时候的南方还是夏天,北方也是,北方的热不同于南方的热那么霸道凌虐,汽车从南方一路向北,就像是一支射出去的箭,翻山越岭。安璟澜的父亲安博才那双拿手术刀的手正握在汽车的方向盘上,像拿手术刀一样的娴熟。导航格式化地播报着道路提示,毫无波澜的语气在这乏闷的狭窄空间里更加让人犯困,安璟澜在汽车后座上沉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穿白衣服的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房间里不时的走来走去,他还看见了他的母亲,但是他没有看见他的父亲。

    安璟澜在汽车上沉睡之后,一辆装载着拇指般粗细钢筋的大货车因为刹车失灵在高速路上失去控制,连撞数车后滑向了对面的反向车道,安博才踩了刹车,但是汽车仍然撞向了打过转,尾部朝向他们的货车,数根钢筋穿过汽车的挡风玻璃插进了安博才的上半身,而安璟澜在沉睡中从开着的玻璃窗摔飞了出去,撞向了道路一侧的石头,然后滚落到了一边。

    安璟澜醒来之后,才知道他们在高速路段上出车祸的消息已经变成了新闻。他从电视上看见自己躺在道路边上,头上流出的血顺着地面的凹槽流进了旁边的草丛。而他的父亲,被四根钢筋固定在驾驶位上,他胸前的白色T恤染成了红色,顺着钢筋流出的血还在一滴一滴的滴在安博才的膝盖上,安博才的脑袋歪倒在他耳朵旁的一根钢筋上,低着头像睡着了一样。四根钢筋有两根插进了他的肚子里,一根插进了手臂,还有一根插进了心脏。安璟澜哭不出声来,走进来的安玫一把关了电视,安璟澜带着一丝侥幸问安玫:“我爸在哪间病房?”安玫泣不成声,他就知道了。

    安璟澜对封筝他们说:“我醒了又好像没醒,但我的父亲还在沉睡,现在也是。”

    从医院出来后的安璟澜,常常在睡梦中被撕裂般的头痛折磨醒来,起先他并没有在意,可是头痛几次他的视力就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会突然看不见东西。安玫知道安璟澜上次的车祸导致他颅内积有淤血,只是没想到它会朝着令人最难以接受的方向发展。安璟澜的头痛日复一日越来越厉害,只能暂时住院,住院的这小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的视力从模糊到弱视,再到只能感光,最后彻底失明。

    安璟澜在某日夜里突然醒来的时候,看不见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帘,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只有鼻子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告诉他这是医院,他很平静地告诉安玫:“我好像看不见了。”

    安玫说:“天黑了。”然后就跑去叫医生。安璟澜听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声,知道天黑了,他的世界也黑了。

    安璟澜从他们说话的声音里分辨说话者的性别和年龄,他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他大脑内的淤血,凝集成块,压迫了他的视神经,从而导致失明。但是这种血块是有可能自行消失的,手术风险过大,建议还是保守治疗。”

    安玫追着问:“什么时候可以消失?”

    “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门外的声音绕了一个弯里传进安璟澜耳朵里的时候小了几个分贝,他绝望地呼吸着带有消毒水味儿的空气。那辆如箭的汽车,将他的父亲带给了死神,将他带向了无边无尽的黑暗。

    安璟澜说:“但是很奇怪,自从那天彻底失明之后,我的头反而不痛了。”

    躺在地上的三个人都坐了起来,柳佳欣抱着膝盖靠在白子轩的胸膛里,封筝不知不觉地向着安璟澜的身边靠了过去,他们三个人若有所思,沉重的气氛让众人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开头的话题,就连躺在封筝和安璟澜之间的“再见”仿佛都是悲伤得无所适从的样子。

    安璟澜的回忆还陷在那辆如箭般飞驰的汽车里,那是安博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他去学校。他们在车上谈论将来,安博才说等他老了,从医院退休了后,他就回到乡下——那个屋前有水,水塘的周围有大大小小数亩良田,屋后有山,山上有着青葱的树木和不同季节盛开的野花的乡下,但是那些花总是只有在春天时才开得最为茂盛。那时候他要和安玫拿着退休金过着一种闲适的日子,尽情虚度晚年的光阴。他们还要在屋后开辟一片菜园子,青菜萝卜葱姜蒜都种一点;屋前就养花,栀子月季和菊花每个季节的花都种一些;再养几只鸡和一只狗。安博才的未来被满满地规划在他儿时的家乡里。他没有想到那时候的他已经没有了未来,更没有想到,应该在耄耋之年后到来的死亡,提前了几十年。他没有死在儿孙满堂的无憾中,而是死在了四根插进他身体的钢筋中。那四个穿透身体的洞,就像他还没有圆满的人生,空荡荡的。

    安璟澜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性格里就只剩下沉稳内敛了,从不害怕黑暗的他,开始恐惧黑暗。睁开眼和闭上眼都是无边无际的黑色,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白天和黑夜,他好像掉进了海里,爬不起来又难以适应。刚开始他还在期待,期待脑子里的血块可能正在渐渐的消失,也许明天醒来他就能看见从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所以他总是早早的醒来,盯着那扇记忆中的窗户,然后在不断的自我安慰中被深深的绝望掐到窒息。中药的苦和针灸的痛都比不上那种无力感。

    两年之后,他和安玫回到了这里,住进了小时候的家。

    安玫工作的这所本科院校在十多年前还是一所师范类的专科院校。一直在大学当老师的安玫,回来之后自然而然的就在这所学校找到了一份职务。退学后的安璟澜在这所宁静的小城,过着一种居于世外的生活,他在绝望中接受了这种状态,但是那种接受并不坦然。

    讲完了他的故事之后,安璟澜的眉宇才舒展开来,此时他眼睛里的光不是操场上的灯光,是一种希望。柳佳欣的眼睛有点湿润,有水珠在她的眼睛里闪着路灯的光芒,白子轩一动不动,安静得听着,封筝的手无措地梳理着“再见”的毛发。安璟澜用不带任何悲伤色彩词语的话讲了一个故事,却动容了三个人。

    在安璟澜接着的叙述中。封筝他们得知安璟澜离开的一周去了医院,这次的定期检查让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他用兴奋而激动的语气说:“那块压迫我视神经的血块变小了。”这份兴奋源于有可能恢复光明的希望,而那份激动来自对封筝可能可以回应的感情。

    那天安璟澜迫不及待的来到学校,他在阳光下等待着封筝,就是想告诉封筝这个好消息。虽然他没有告诉封筝昨天他就来过学校,就站在他往常等她的位置,但是他如愿告诉了封筝这个好消息。能说的他已经一次性说完了,不能说的是他心里有关封筝的信念:如果真的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他会在单膝跪在封筝的面前,在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上和他一样的戒指,让她穿上圣洁的婚纱,成为带有他姓氏的女人。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之前出现在他身边的女生都是意外,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封筝。

    月亮在缀着星子的天空中悬挂着,黑夜是灰色的,香樟的树叶聚拢在一起,像是一颗颗蘑菇,人群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慢慢地减少了。四个人准备分开了,安玫的小轿车在不远处的校道上亮起了路灯。

    柳佳欣和白子轩走在前面,他们靠在一起的影子就在封筝的脚下,封筝想跟着他们的影子一起离开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抱住了安璟澜,她的手穿过安璟澜的腰间,在他的背后搭在了一起,她在他的胸口轻声说,半带着乞求的口吻:“不要推开我。”

    封筝紧紧的抱着他,安璟澜的心跳就在她的耳边铿锵有力地跳动着,这一刻有多不真实就有多让人心疼。她要求安璟澜不要像当初要求她叫他璟哥时那般的决绝,也要求她在感情上给她一个机会。安璟澜的手放在封筝的肩膀上,他知道封筝的字面意思,也知道她口中没有说出来的深层意思,可是他给不了她任何承诺。他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抱住她,他能给她的未来仍然像是风中飘零的烛光,不知道何时就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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