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学里第二个冬天,北方的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了,南方的大部分地方也开始下雪了,封多福打电话告诉封筝,家里的雪已经把屋顶盖白了。封筝能想象到早晨起床,白茫茫的一片,衬的这个世界格外的安静。小时候,当每年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后,封筝和同村的发小就会穿着小雨靴在雪地里踩出一路的白脚印,这些脚印在晚上的时候都变成了一滩污泥。如今眼前的这座小城市还没有下雪,只是不停的刮风,大雨和小雨交替着从天空飘散下来,没有蓑衣的城市湿漉漉的,好像一个赌输的赌徒,阴沉的无精打采。
小小的宿舍里,空调又开始了高强度的工作,出门像是鼓起勇气与寒冷的一次战斗,每次回来都冻的龇牙咧嘴。街道上的人一个个都缩着脖子,鼻头和耳朵冻的通红。封筝双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身子,恨不得缩成一团。她慢慢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走着,路上擦肩而过的人只有寥寥,大家都低着头仔细的注意着脚下的路。元旦那日,中午的阳光像一道金光划破天际,经过重重阻碍照在大家的脸上,就着阳光的四个人将学校旁边的那条小吃街,从头吃到了尾,在柳佳欣和白子轩常去的那家奶茶店稍作休息的时候,四个人聊起了音乐,因为安璟澜是某音乐学院的学生,柳佳欣和白子轩都嚷嚷着要安璟澜唱一首歌,安璟澜绅士的笑着,像微风中的浮萍,轻轻的荡漾着,又像泉水里的青苔,缓缓的浮动着,他磁性的嗓音从一张一合的嘴巴中跳出来:“比起唱歌,我更适合作曲,给你们每人做个曲子还是可以的。”白子轩提议为了各自独一无二的曲子干了这杯奶茶。
晚上,操场上很多的人,有人在放孔明灯,有人在跳舞,还有一个抱着吉他唱歌的男生,操场上一圈一圈的人在各自的领地安好。孔明灯飞上天空,变成了一个光点,那些写在孔明灯上的愿望融入了黑夜里,随着那渐渐消失的火光与放孔明灯的人越离越远。
操场上有人在卖水,有人在卖荧光棒,还有人在卖孔明灯,柳佳欣和白子轩买了一个孔明灯,安璟澜和封筝买了两个荧光棒,柳佳欣在孔明灯上写着白子轩要忠诚于柳佳欣,白子轩写着柳佳欣的愿望都能实现,点上火的孔明灯渐渐的撑起来了,可是起风了。他们的孔明灯在空中飘了几个弧线之后,落了下来。
地上的孔明灯软成一摊,红纸黑字的愿望被将熄的蜡烛点燃了,柳佳欣双手勾着白子轩的脖子问:“你是不是有事欺瞒我?所以我的愿望都飞不上去。”
白子轩的额头紧贴着柳佳欣的额头,双手环着她的腰,诚实的说有。柳佳欣正要放开他扭头走开,白子轩一把将她拉回,固执的维持着先前的亲密姿势,轻轻的将嘴靠近柳佳欣的耳朵说道:“还记得当初给你我的微信的那个人吗?她是我的托儿。”原来他一直把自己拿捏的死死的,她所有的窘态都呈现在他的眼里,自己一直在他的陷阱里挣扎,柳佳欣又气又恼,于是将自己冰冷的双手从白子轩后颈的衣领处狠狠的塞了进去。
风开始撕扯树枝,发出一阵强过一阵的怒吼,操场上的人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封筝挎着安璟澜的手臂,两个人在长椅上说着悄悄话,手上的荧光棒在夜里闪烁着,像两个活跃的精灵。安璟澜在长椅上找到封筝的手将她的手握着放进了自己的棉衣口袋里。柳佳欣在那边叫封筝和安璟澜离开,恐怕下雨。
封筝和安璟澜起身往回去的路上走去,安璟澜问封筝冷不冷,封筝笑着说不冷,安璟澜说:“我喜欢你”。可是这句话被突然下起来的雨和奔跑的人群的喧闹声冲散了,一个陌生女生冲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封筝,她的手便从安璟澜的口袋里滑了出来,单膝摔在了橡胶跑道上,安璟澜慌忙中伸出来的手,透过枝丫若隐若现的灯光,空落落的。而那些还未说出口的情话在噼里啪啦的雨里成了今夜的秘密。
天气一日坏过一日,这座城市在灰暗的颜色里抗拒着时间,可谁能赢过时间呢?隔壁宿舍的生日歌在暮色里吵醒了这座城市,路上的灯光一齐亮了起来,青春又老了一岁,距离狂妄无知的稚童又多了一道鸿沟。远方的霓虹渲染的色彩,像是画家不经意间滴下的一滴颜料。楼下八月的桂花树已经不香了,可是依旧那样的绿。桂花树之间的宽敞校道,柳佳欣和白子轩手拉着手走过,冬日的寒气仿佛一齐聚集到了阳台上,封筝打了一个哆嗦,折回了宿舍。翻开背了一半的笔记,思绪在阳台上,在寒风里,拉不回来。
白子轩拉着柳佳欣的手不肯放开,将要进宿舍的柳佳欣又拉进怀抱里,脸贴着她冻红的耳朵诉说百般不舍,痞里痞气的勒着要回宿舍的柳佳欣,柳佳欣强势的推开了他,看着他一脸孩子气的委屈,既是可爱又是傻气,转身跨步进了宿舍大楼,留下一声有余音的话:“明天再见。”好不干脆利落。白子轩收起那可爱的小表情,欣然的笑。
为了减少自己的胡思乱想,大考来临之前封筝决定常去图书馆待着。一向清冷的图书馆并不会因为冬日减少的人气多增几分寥落,封筝几个字写完手冰凉冰凉的,她在走廊的饮水机处打了一杯热水,暖了暖手,索性不写了,将手插在口袋里默默的背书。窗外星芒的雨丝落在地上,落在人群的发丝里,落在地面坑洼不平的水洼里。
“落在了有些人的心里,”她想。她没来由的悲伤,脑海里空荡荡的,但那种感知悲伤的触角脱离了灵魂,带着冬日的惆怅感伤了自己。
自打天气的严寒一日胜过一日之后,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日子就少之甚少,加之即将到来的大考,更加压榨了这份期待。学校沉寂的有些可怕了,但是每到饭点,宿舍门口的外卖车却是热闹了起来。封筝羡慕动物可以冬眠,什么事情也不要做,只要躲在一个温暖的地方睡觉就好,当她告诉安璟澜这个想法的时候,安璟澜说:“动物也羡慕你冬天可以烤火,可以出去玩,还可以吃肉呢。”
封筝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发出回响,尽管她极力压制这种声音的出现,但是就像恐怖故事里的高跟鞋声,似乎情景所需。在一楼大厅的时候,她惯性的看了看衣冠镜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嘟嘴的可爱表情,自从遇见安璟澜之后,她比以前更加在意自己了。眼睛从镜子中收回来的时候,无意间瞟见了窗外石凳上的人,是安璟澜,她简直不敢相信。
思绪一经蔓延,就像洪水决堤,无法控制,如果他没有遇见封筝,他还是可以一个人假装看星星,假装这个世界与自己无关的泰然自若。偏偏缘分设计了遇见,学会了依赖,习惯了习惯,这个世界真的可以与你无关,只有你不能当真。当这种思念战胜理智的时候,安璟澜就会想要不顾一切的去追封筝,他的天平总是在左右摇摆,他的心在岔路口横冲直撞,憋出了内伤。安玫只是看在眼里,她作为选修课的老师,学生结课后,她是基本不用去学校的,在家写写报告什么的就可以了,她知道安璟澜的无奈和无助,除了心疼他还想帮帮他。
安璟澜被安玫带来学校之后,安璟澜就借口有事出来了,他在“再见”的带领下晃荡着,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是无能为力,他找不到图书馆,就坐在一个石凳上,他既是在等一个可能见不到的人,也是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无用和无奈。安玫站在不远处,心疼的抽泣。安璟澜所在的位置就是图书馆的后门,只是他不知道。
他待了大半个上午,封筝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冻的僵硬了。“再见”像在吃醋一般,撞着封筝的腿。
封筝想试着拉起安璟澜,但是安璟澜固执的不起来,她只好握着他的手,弯着身子搓着安璟澜的手,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安璟澜的手上都变成了水汽。安璟澜突然抱住她,本就弯着腰的封筝一下子重心不稳整个压在了他的身上,她轻轻的问他:“怎么了?”
这久违的声音一下子冲过了耳膜,到了心尖上,周身的体温似乎又回来了,他真想将在嘴边的话说出来,最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扶正封筝,起身,双手摸到封筝的耳朵,顺着耳郭捏着她的耳垂,这已经成为了她习惯性的动作,安璟澜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那么准确地摸到封筝的耳朵。此刻手冰凉的他,使得封筝打了一个寒颤。
封筝在安璟澜的邀请下,又来到了那条小巷子,安璟澜去洗澡,封筝和安玫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整个过程,封筝显得拘谨不安,尴尬的气息在空气中盘旋着,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搅动着。老式的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很好,安璟澜洗澡的水声从浴室传过来,哗啦啦的滴在封筝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荡漾开了。电视剧中男主洗澡的诱人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她甩脱不开这画面,就为自己的想法羞愧的无地自容。恰在这时安玫的话打断了她的想入非非。安玫的声音经过时间的洗礼,自带着一种年代的沧桑感,浑浊却也慈爱。她的两鬓已经添了几许银丝,那不施粉黛的脸色有些苍白,仿若带着病态的那种无力。她起身时,封筝毅然发觉,这个女人竟是这般的瘦弱。
安璟澜从浴室走出来,安玫插好吹风机后就下去做饭了,客厅里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吹风机的声音太大,有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听清楚对方说的什么,但是都会假装听到的样子嗯嗯啊啊的回答对方,吹风机的风吹过安璟澜的头发到达封筝脸上的时候,带着他发丝的清香和冬日的凉意。
楼下飘来了饭菜的香味,像是给封筝和安璟澜的对话添加的佐料。封筝从安璟澜的话语里知道,在安璟澜店里兼职的女生因为备考离职了,安璟澜本来准备自己过去的,但是连天的小雨,使得安璟澜的这个想法被他母亲阻止了。“听见远方”关门了,安璟澜说:“可能会永远关门。”从开店至今,那间店一直处于负盈利状态。当初这家店是在母亲的极力反对下开起来的,就这样草草结束,他也是遗憾和不甘心的。但是这只是一个小城镇,是失明伊始,自己过于任性了,为了满足自己的那份空虚和失落感,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城镇的艺术期待和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听见远方”的关闭又仿佛是从根本上对自己的否决,这种毫无反击可能的无力感,让他无法面对又无法逃避。他或许又将重新陷入焦灼,没了这个店,他又该做些什么?重新找回的那种价值感和存在感复又消失,就像久旱逢甘霖,突然被告知那是错觉。
安璟澜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过多了,差点将自己内心的恐惧都泄露出来,于是话锋突转,问封筝最近在复习什么。封筝淡淡的答道:“厚厚的笔记要背,要理解。”其实这还好,最可怕的就是英语,记得高中的时候,英语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大骂封筝:“pig.”毕业的时候,那英语老师告诉封筝,本来她心里已经组织好一大段话要骂封筝的,可是想到封筝会听不懂,只能浓缩成一个最形象最简单的单词。
一想到英语考试,封筝的头都大了,再一想到上次英语四级再次以低分飘过,头已经要裂了,安璟澜问他四级多少分,封筝想了一会儿,十分迅速的回答:“255。”这三个数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出来,仿佛连她的嘴皮子都没有占到,但是安璟澜还是听清楚了。他在嘴里重复这个数字,觉得这分打得很妙,于是他就捉弄她似的送了封筝一句话:“我觉得这个分打得不对,有误。”
封筝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哪里有误?”
“打多了,多了5分。”之后安璟澜儒雅地笑了。
封筝听着他的嘲笑,既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还有一点羞窘。安璟澜此时的样子和柳佳欣拿到这份成绩单时是一样的。
吃饭的时候,安玫问他们刚刚在开心什么,安璟澜正要说,封筝忙急着抢先半拍说没有什么。
第二天封筝在图书馆的门口看见了安璟澜,他答应帮封筝补习英语。在接受安璟澜的指导的时候,封筝才发现安璟澜的英语居然出奇的好,他的口语虽然不是纯正的美式或者英式,但是发音准确,有自己的特色。他们两个人的英语学习以读为主,安璟澜在封筝读英语的时候,纠正了封筝好多的发音错误。英语学习结束之后,安璟澜就会坐在封筝的身边,听听歌,或者就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听封筝的笔摩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英语考试的那一天,在进考场的前一刻,封筝给安璟澜去了一个电话,安璟澜的鼓励和肯定通过电流传递过来,给了封筝莫大的信心,她自信的走进考场,脑海里尽是安璟澜尚存余音的话语,考试期间,还是会遇到与以前一样的问题,不会的,不懂的还是那么的多,但是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圆满的完成了所有的答题,没有一道题是自己瞎猜的,这就足够了,她微笑着走出了考场。
早就完成了考试的白子轩站在法学院的走廊上,灰暗的窗户让他看不见考场内的情况,他背对着教室,弯着腰双手交叠放在走廊的护栏上,他黑色棉衣长袍的帽子里有一片树叶安静地躺在那儿,那是他穿过学校的樟树路时,风吹落下来的。柳佳欣先出考场,她从背后猛的抱住了白子轩,朝他的脖子里灌着冷气,白子轩也没有回头,只是将交叠在一起的双手轻轻的附在了放在他腰间的素手上。
最后一堂考试终于结束,大家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完成试卷上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开始蠢蠢欲动。法学院的楼下,行李箱滚过地面的轱辘声,此起彼伏,像一首嘈杂的音乐,却又难能的觉得悦耳。柳佳欣依偎在白子轩的胸膛里,挥手道别了封筝。
谁也不会遇见未来,只有过往在走过的故事里,或笑或哭的祝福你,也嘲笑着你。柳佳欣走了,他们即将在一个美丽又陌生的地方开始一个新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会被一张又一张明信片重现在封筝的眼前,这是封筝对未来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
第二天,封筝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在车上她打通了安璟澜的电话,电话里如旧的寒暄,因为告别而透着几分沉重。她说:“你知道吗?我的家乡下雪了,我要回家看雪去。”
“雪落下的时候,抬头望着天,望着那些漫天飞舞的雪花,你就会变成它们的。”封筝回忆以前看雪的样子。安璟澜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他也见过雪,很小很小的雪,落到地上就变成了水,但还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他说:“你想骗我看雪,我看不见,你······”陪我听雪。后面的话被隧道里缺失的信号阻断。
傍晚时分,封筝回到了家,父亲一早就在家里生起了火,干木柴烧出的火焰,摆动着向上冲,父亲的脊背微微的弯曲着,火光照着他的脸,通红通红的,快五十岁的容颜,渐渐的雕刻出了岁月的痕迹。小半年没见的两个人,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起,年龄和距离引起的代沟,在燃烧的火光里,在摊开的手掌心里。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热闹的很,父亲说,村里终于热闹了,在外谋生的人归家了,求学的游子也回乡了,冰雪覆盖的土地,锄头、柴刀等农具也休息了,家里的火坑旁总是围满了人,过去的不如意说出口就融化在了熊熊的火里,对未来的期待随着升起的火焰,越烧越旺。家人开始告诫不懂事的孩子,从现在起不能再说不吉利的话,他们不知道童言无忌,只是承袭着一辈又一辈沿袭下来的传统。
隔壁人家开始贴春联了,晚上吃完晚饭,父亲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袋子,那是他早就买好的春联,春联从他的手上转交到封筝的手上,他习惯性的拿着手电四处寻找透明胶,他的背影在灯光的照耀下,在重复的穿梭中,透着一种孤独和寂寞,这个坚强的男人有一天也老了,后脑勺的几许白发暗示着这个事实。透明胶没有找到,他们是用晚餐剩下的米饭将春联粘上去的。
在家的这许多日子,天气总是阴沉沉的,既不下雨也不下雪,偶尔显示放晴的假象,那微弱的光芒似乎从云层爬将出来,但是始终在弹出半个脑袋之后,被强拉硬拽了回去,本以为今年是不会下雪了,至少过年前不会了,但是父亲总期盼着再下一场雪,他说:“只有年前使劲下一场雪,才能冻死埋在地里的害虫。”
清晨,拉开床帘的时候,窗外的雪反射的白光晃着封筝的眼睛,这天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呼声,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门前只有一排整齐的脚印,那是父亲清早出去摘菜留下的痕迹。给鸡喂食的那小块地方,因为踩的过于凌乱,只有边缘零散的几个脚印能够辨别出是鸡的杰作。
封筝播出的电话,在第三个嘟声响完之后,被人接起。从那边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沙哑,封筝说:“你听。”她把手机放在雪地里,自己在手机的周围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脚印。
“呲···呲···呲”是雪的声音。虽然通过电流的传播,这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但是安璟澜还是听见了,不仅仅听见了,而且还看见了,看见一支风筝从天空中变成了一片雪,落了下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