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异邦人留下的踪迹,阿图瓦雷尔带着狄兰达尔家的骑兵赶到了戈尔加涅牧场。
牧场位于西部高地的东北侧,是曾供职于狄兰达尔家、担任其继承人导师的名骑士所建。继承人卡尔瓦兰十四岁时出海拓展见闻,不幸卷入灾难,二十年间下落不明。戈尔加涅骑士陷入未能拯救少主人的自责,自此归隐乡间,建设起这座牧场。老人过世后,忠骨亦安眠此处,哪曾想过其产业竟沦为异端者的巢穴。
援兵到得很快,冒险者的动作却更快。骑兵们只需封锁周边,进行细致勘察,全然毋须动武。这般以一挡百的实绩,让黑发青年大为惊异:“您……确实是很让人放心。”
异邦人摇摇头,道出自己循迹追踪后发生的事。原来,基地中潜伏的不仅有异端者集团,更有他们的首脑,召唤过蛮神“希瓦”的“冰之巫女”——其名为“伊塞勒”。冒险者隐去与伊塞勒的交谈,只说甚为遗憾,不幸让巫女脱逃。
“怎么会,找到异端者的基地已经是大功一件。”黑发青年四顾,“您孤身犯险,仍能荡平众多敌军,再要求您连他们的头目都确保,那就太……恬不知耻了。”
对方的态度让一直习惯受人重托的冒险者感到有趣:你怎么好像心中有愧的样子。
“因为……确实有愧。”阿图瓦雷尔低下头,“让客人只身涉险。”
冒险者摊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毫发无伤。
“不是这样,”青年认真地说,“不能因为结果尚好,就不反省自己的狭隘之处。”
异邦人看上去被他弄糊涂了,阿图瓦雷尔现下也无意解释更多:“我们回隼巢对雷德沃尔德阁下汇报吧。这里骑兵们会负责调察,您也需要烤烤火,消除连续奔波的疲惫。”
这是个切实的好建议。冒险者跟上他的步伐,向驻地指挥官进行汇报。作为福尔唐家的客人,异邦人的功绩可算入福尔唐家对狄兰达尔家的人情之中,阿图瓦雷尔却向雷德沃尔德征求意见,想要将排除异端的成就上报给教皇厅。
教皇厅虽是伊修加德最高政治中心,对于四大家族和其领地并没有治权,家族功绩的封赏亦出自各家。但感激之外,让圣座对冒险者的正面意义产生认识至关重要——从教皇厅下达的认可,比家族私人的邀请更能利于客人今后在国内的活动。
冒险者不懂伊修加德内这些盘根错节的政治牵扯,只当是寻常程序未做多想——比起已经过去的事,还是马上要乘黑陆行鸟飞回皇都的旅程更让异邦人雀跃。
“非常感谢您的援手。”
在乘上鸟背前,黑发青年再度对冒险者道谢,“回到宅邸后,我还有一些话想对阁下说。”
黑鸟扇动翅膀,飞上了高空。
从天空俯视大地,一切事物都变得渺小,起伏的峰峦全都落在脚下,不再是人行进的阻隔。
成见这些东西,是不是也一样。
常年受困其中,所见仅是一方天地、一种情仇,便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然而一旦能有幸跳出,再回头看时,却发现正是一叶障目。近在眼前的小小一点,遮盖住了远方的多少美好。
这一点,不是母亲经年的怨恨,而是自己的固执。
并非放不下,却是不让自己放下。好像放下了,就是对她、对之前自己的否定。
可是,否定掉那些,又能怎样?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悔恨也好,不甘也罢,无法改变过往分毫。人的一生总有些不堪回首,不把它远远抛开,终有一日会让它成为面前新的障碍,让公允变成偏颇,友人化为仇敌。
阿图瓦雷尔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望向飞在前面的一人一骑。
对方诚如异母弟弟所言,印证了“眼见为实”,也印证了是自己耽于私情。
坦诚错误,正是对自己之前的否定;可既是错误,否定掉又何妨?
也许难的不是否定自己,而是对谁否定自己。
人的自尊,人的情感,人的境遇,往往会把简单的一件事搞得复杂无比。有时甚至比起争出对错高下,更像是为了与对方对立才选择了相反的、甚至自己并不喜欢的道路。但心中所思却明明不是如此,心中所求也不是一个仇敌、一个对手,而是……一个盟友。
我曾经再清楚不过。
清楚母亲的无辜,清楚那个孩子的无辜。可是死亡之前,一切理解却都化作仇怨,倾泻在生者身上。那么,这又哪里不是重蹈母亲的覆辙?十三年前,祈祷室里,那个孩子分明说过:“我真的需要去恨谁才能活下去吗?我受的苦,真的要转移出去,我才会开心吗?”
憎恨不是活下去的力量,而是负担。母亲将她的苦转移了出去,却没有开心哪怕一瞬。真正让她获得安宁的,是爱,只有爱。这个道理,那孩子早就明白了,他说:“既然憎恨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那么,为什么还要恨。”
身在苦海,他却注视着人性中最积极、最美好的那一面。
我的人格与之相比,高下立现。
回到福尔唐伯爵府邸后,阿图瓦雷尔对客人郑重致歉。
冒险者摸不清头脑:我不记得你有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初见面时,我对您十分无礼。”青年垂首道,“那是因为我并不相信您有如奥尔什方所言的实力,我认为他为了荫蔽自己的朋友,对父亲夸大了事实。”
喔。异邦人眨眨眼睛:但伯爵大人……
“是。父亲相信他所言非虚,我却没有。我曾觉得,父亲应允下来,不是因为您和拂晓对艾欧泽亚的重要性,而是为满足孩子的愿望。”
望着对方不解的面容,黑发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奥尔什方,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在辉煌的灯火下面对面,异邦人这才惊觉对方的笑容和眼眸都有种莫名的熟悉。
科朗蒂奥说了一半的“队长和本家的少爷们是——”,塔塔露无意而出的“奥尔什方队长的家真是太上档次啦”,原来指向的都是这个真相。
“看来他本人没有对您提过。”青年观察对方的神色,断定道,“也不难理解。他的身份让他背负了污名,但那些与朋友关系并无牵扯。”
异邦人还惊诧着,闻言表情未变,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但在我们国家……在我这里,却不一样。我的母亲憎恨着他,‘福尔唐伯爵唯一的错误’对她来说,是被背叛的铁证。直到母亲过世,她都没有认可他继子的身份,我也同样,”阿图瓦雷尔闭了一下眼睛,“没有将他视作兄弟。”
“显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青年睁开双目,直视冒险者,“我对他的偏见也波及到了您,甚至让我做出了愧对骑士之名的决定。”
冒险者拼命回想,仍是不解:是什么?
“在交汇河营地营救骑兵时,我选择了护送骑兵这个轻松的任务,而把只身追击这个危险的任务退推给了您。”
青年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个人……奥尔什方向我推荐您时,我曾觉得是他对您的私情让他夸大了您的功绩,然而事实却正相反。是我对他的私情,让我在心中贬低了您,甚至暗暗期待您无法完成嘱托,让他面上失色。”
阿图瓦雷尔坦率地承认了:“让个人感情左右了判断。正如他先前曾指责过我的那样。就此而言,我确实有愧于您,请接受我最深的歉意。”他对客人行了一礼。
不,等等。冒险者说。
“您不接受,也是当然。”青年低着头,“结果尚好,不代表动机的合理。再多致歉,也无法粉饰我的行为已偏离骑士准则这一事实——”
冒险者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自责:冰之巫女曾召唤蛮神希瓦。
“是?”
这回不解的人变成了阿图瓦雷尔,“这和我对您的不当之举又是……?”
蛮神会精炼它们的信徒,只有具有“超越之力”的人才能与它们接触而不冒失去神智的风险。
被称为“光之战士”的冒险者指指自己:冰之巫女有潜伏在异端者基地的可能,那种情况下当然是由我去追击。
“您的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青年面上的愧色更加深重,“若您只是一般人,我岂不是等同于为私情而存了害人之心。”
若我只是一般人,也不会卷入刺杀女王的风波,更不会需要福尔唐家的庇护。
“那也并不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将难关、将本国的危机推给您的理由。”
两人一同静了下来,而后又一起露出微笑。
“我向您致歉,却又反过来劳烦您来开解我了。”黑发青年说。
冒险者却道:你们很像。
“我们?”
你和奥尔什方。
“您指长相上……?”
性格上。
冒险者的笑容放大:讨伐希瓦之后听艾默里克说,奥尔什方当时也因为没法帮上忙而坐立不安,要半打骑兵才勉强摁住没跑过来。
阿图瓦雷尔一不小心笑出声来:“真像是他会做的事。可是……我想这两桩的性质终归不同。”
冒险者眯起眼睛:我觉得是一样的。你们都不视他人的援助为理所当然,却反把助人看做头等要事。
青年苦笑了:“我先前的作为,可担不起您这样的比较。”
你救了那个骑兵。
“那是应该的事。”
这就够了。应对蛮神,也是我应该的事。不过都是在做自己当为之事,却总想扛过他人的责任,难道不同等吗?
“但——”
你向我道歉,寻求我的原谅,但我认为我的反应如何并不是重点。
异邦人目光锐利:重点是,你不肯原谅自身。
“……是。”
无论对错,发生的已经发生,我们都无法倒转时间。
对方的语句好似别有深意:放过你自己。
“您说得对。”继承人微微颔首:“回程时,我也想通了同样的道理,可落实起来,却很难呢。”
一点一点来,总会产生变化。
冒险者神情柔和:首先,就从把歉意指向它本该指向的对象开始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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