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映雪红衫袖

    花灯集市的花灯虽然造型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所有花灯最终都用银丝线系了挂在店铺门外特地搭起的竹架上,而且各家店铺老板为了追求自家花灯逼真的效果,这些受力的银丝线都追求纤细、不显眼为主,如此一来,承受重量的能力自然降低许多。

    平时无事也罢了,如今人挤人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不慎往后靠,都撞在花灯家竹架上还不自知,再加上众人的目光都被发狂的马匹和黄衣少女所吸引,无人注意到竹架已经摇摇晃晃力不可支,也无人听到它被撞得吱吱呀呀痛苦的声响。架子上的银丝线随之猛烈地摇摆,仿佛狂风中的风筝线,即使勉力支撑也早已身不由己。

    正在此时,一枚尖锐的小小石子从阴暗的角落里弹出,在无人注意之时破开寒霜、染着夜色,向竹架上的银丝线飞去,锋利的边缘在刹那之间割断了几根承重力最大的银丝线。

    灾祸就这么发生了,五六盏大花灯瞬间掉了下来,有的砸到了底下的人,有的砸在地上,伤者被砸得头破血流,纸质灯罩顿时摔得四分五裂,灯肚内燃得正劲的十几支蜡烛被弹起,火舌迅速吞没了灯罩,仿佛点起了一个个小篝火。

    众人尖叫了起来,周围刚才还在观赏花灯的姑娘们吓得往后退开几步,年轻力壮的少年男子赶紧冲上来扑火和救人,一时间场面失控,无人注意到老李头的小孙子是在什么时候歪歪扭扭、连爬带滚地走到了自家店门口那条大龙王灯下,一边吃着手指一边傻笑着抬头看灯。

    小李正在挥舞着脱下的外衣扑火,偶一抬头竟吓得肝胆俱裂,自家儿子头上的龙灯身上最后一根银线已快支撑不住,巨大的灯笼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真正的火龙,正向自己那玉雪可爱的两岁孩儿奔腾而下!

    小李感觉自己头皮就要炸开,拔腿就要往儿子身边跑,但受伤的、救人的、扑火的乌泱泱一群人已经将他与孩子隔开,虽是短短几步路,此时看起来却像是隔开生与死的银河。

    小李一边推搡着人群,一边狂吼“救救我的孩子!儿子啊!快跑啊我的儿子!”而不到三岁的孩子还不懂事,看见人群大乱还觉得很好玩,开心地拍着双手。

    在他身边,所有人都已跑开了几步忙着救人扑火,只有那个偷人钱袋的小贼不知何时走到了龙灯下,正缩头缩脑地看追他的人还在不在。此时一看龙灯正要砸下,即便听见小李撕心裂肺的呼号,他撇了一眼身边挥舞着双手在傻笑的小娃娃,依然面不改色地扭头就跑。

    见此情景,黄衣少女即刻就要飞身而出救人,但手中还握着马的缰绳,几匹马儿刚刚平息怒火,被人群的尖叫和火光的照射刺激,少女生怕自己一放开缰绳,它们马上慌不择路会再次发足狂奔踩踏人群,无奈只能留在原地使劲拽住马儿同时又呼又喝让它们冷静,眼看着龙灯已在孩子头顶不足三尺之处,她只能暗暗叫苦。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感觉一道红影闪过眼前,定睛一看,但见一个红衫人几个纵跃已越过人群,像一朵红云飘到了那孩子身边,左手揽过孩子入怀,右手甩出一条银光圈住了正以雷霆万钧之势下坠的龙灯。只一眨眼便揽着孩子跃出了火堆,同时右手顺势一挥,将巨大的龙灯甩过了头顶,扔到了两丈之外的护城河内,河水渐渐吞灭了火光,这条火龙也瞬间没了刚才的气势。

    这一连串的动作身法如电,连黄衣少女也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我在山上习武这些年,蒙师父不吝亲授武艺,别的功夫我不敢说,这轻功一向是我引以为豪的,但刚下山三天,与红衫人这一比之下竟是相形见绌。看来师父说得不错,武林之中果然是天外有天!”

    小李又惊又喜,跌跌撞撞地向孩子跑去,一手将他抱在怀内,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孩子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但心情大起大落之后双腿发软,竟瘫在地上,摔得疼痛不已。他那儿子不知自己刚刚逃过一劫,看见父亲的狼狈模样笑得像银铃一般。

    众人这才看清救人者的模样,原来竟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身红色衣裙不知什么衣料织就,似麻非麻、似缎非缎。右手腕微微一翻,手中握着的银鞭顺势缠上腰间绕了几圈,竟正好成了一根腰带,更显得纤腰楚楚、不盈一握。满头乌发只以一根荆钗松松拢住,垂下的发丝如乌黑瀑布长坠腰后。

    众人心想,莫非又是一位美貌少女?然而看见红衫女子的面部,大家都瞠目结舌,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什么千娇百媚的脸蛋,只见一张最可怕的恶鬼的面具严密地笼罩住了主人的面庞,只余一对剪水双瞳正冷冷注视着不远处,迎着火光看来,这双眼眸竟也像琥珀一般。

    人群向她所看的方向望去,目光的尽头除了那名小贼之外并无他人,而他估计是想要趁乱逃走,没跑几步却被乱作一团的人群又挤了回来。他看到人们已冷静下来,众人对他虎视眈眈,这位造成了今晚狂马之乱的始作俑者拔腿就要跑,却被围观的人群挡了回来。眼看逃是逃不了了,而红衫女子那澄如秋水的目光使他感觉自己像坠入了寒潭一般发冷。

    小贼略一寻思,趁势一跪,向人群磕起头来,刚磕了两个,抬起头来竟已是涕泪横流,边抹泪边抽噎道:“好汉们饶命,好汉们饶命啊!小人并非有意偷人钱袋,只是家中那不满三岁的孩儿身患恶疾,急需钱财来救命,小人只是一介穷酸秀才,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呀!不慎惊扰马匹,实在是我的无心之失啊,饶命啊饶命!”

    众人看他可怜模样倒也不似作假,想来这一连串的灾祸也不能全怪他,谁知道马匹会受惊狂奔,况且花灯坠落也只是意外罢了!思及至此,众人已有些心软,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钱袋主人不知挤到哪里去了,小李心想只要宝贝儿子不曾受伤,这一切也不算得什么了。

    黄衣少女见众人七嘴八舌没个主张,而马儿已经平静,就拍了拍马背,放开缰绳走上前去说:“既然你不是故意惹下灾祸,就放下钱袋走吧,我这里有些银两,拿去给你家孩子看病吧。不要再偷人钱财啦!”

    那小贼连连抹泪道谢,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银两,突然听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装得这么像,不让你扮妆登台演一出贵妃醉酒,倒还埋没了你的才能。既是一个穷酸秀才,怎么你的弹石功夫竟如此出神入化,小小一枚石子却能同时割断几根最重要的花灯银线?你刚刚说好汉饶命嘛,嗯,我可不是好汉,我是个阴险毒辣的小女子,那真对不住了,我就不饶你啦!”

    小贼连忙抬头看去,原来是那戴着鬼面具的红衫女子在说话,右手正拈着一枚石子。众人惊讶不已,却又半信半疑,这么一枚小石子就能割断好几条花灯线吗!?况且这秀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却怎么会是他?

    黄衣少女却知江湖中发暗器的高手能以石子武器,不由大惊失色。小贼刚才还在抹泪,听到此处脸色大变,右手倏地抬起,一阵阴风从袖中喷涌而出,竟是两支小箭,一支射向黄衣少女,一支射向红衫女子。黄衣少女心中一惊,“啊呀”一声赶忙向后跃了一丈却依然没避过箭锋,眼见就要中箭,突然旁边一把黑色断刀斜地飞出替她挡开了小箭。

    而红衫女子只“哈哈”一笑,纤腰一摆就避过小箭,同时右手轻抬,袖中发出一枚金针笔直飞出,只一眨眼就没入小贼腰部。小贼连针是什么模样也没看清就摔倒在地,弹指之间就已感到腰间又痒又痛,饶是一个七尺男儿也难以抵御如此奇异痛楚,仿佛无数毒蚁正在啃噬伤处,他不禁哀嚎着在地上左右打滚。

    黄衣少女刚躲过一劫,直吓得花容失色,好不容易安下心神朝她的救命恩人看去,原来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穿青灰色麻衣,连头发也不绾,披头散发地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只黑眼睛,满身满脸的灰尘。

    此时这只黑眼睛的主人正淡定地走上前拾起了自己那把黑漆漆很不起眼的断刀,口中说道:“一支小箭都躲不开,你是没见过暗器么。”黄衣少女顿时羞恼不已,咽下了道谢的话说道:“我自己躲得开,谁要你救了!” 灰衣男子撇了眼她因羞恼而显得有些粉色的小脸,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一声便转身走了,不知使的什么轻功,但见他步伐极快,转眼已在几丈之外,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黄衣少女仍是气极,朝他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

    二人说话之时,红衫女子的琥珀眸光向灰衣男子的断刀上转了转,此时见男子已走,正要转头上前查看小贼的伤势,突然小李身后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又飞出第三支小箭,而这一次竟是射向小李怀中孩儿!

    红衣女子一听箭风就知这枚小箭来势更快、角度更刁钻,自己离开孩子几步恐怕来不及接箭,当即飞身上前甩出衣袖,替小李他们挡开此箭。但箭锋凌厉、来势汹汹,只听到“呲”地一声就在红袖之中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与此同时人群中一道黑影袭来,身如鬼魅地上前扶起地上的小贼,转身纵跃而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其实只在一瞬之间,等到众人回过神来,两个人早已不见踪影。小李的儿子被吓得哇一下大哭,小李也脸色惨白,连救命之恩也忘记道谢,连忙抱着儿子回了里屋,关上门再也不愿出来。

    黄衣少女眼见两个贼人追之不及,赶忙奔到红衫女子身边,急声问道:“这位姐姐你可曾受伤?”红衫女子抬头看她,见她琥珀双眸熠熠生辉,不由身子一震,仿佛大为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袖子甩开,只听“叮”地一声,一枚小箭跌在地上,箭头发黑,显然是淬了剧毒。

    黄衣少女不知对方为何震惊,也并未在意,继续说道:“好毒辣的手段,好阴险的心思!知道暗算你我没有胜算,竟然想要伤害无辜孩儿来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可恶的人!要是让我再碰到,我一定…嗯…我定要…”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黄衣少女歪着头说不下去,只是气鼓鼓地跺了跺脚。

    红衣女子马上接口道:“定要将他二人绑在花灯架子上,往他们身上连射十七八支袖中箭才解气!”黄衣少女连连点头:“姐姐说得极是,可说到我的心坎里啦!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卿轩!”红衫女子又是“哈哈”一笑,答道“我叫林清雪,你叫我阿雪就好。”说罢理了理破损的衣袖。苏卿轩低头看去,红袖破损处露出一段手臂,腕上拢着一只羊脂玉镯。只见红袖之中那肌肤细腻晶莹,竟比那玉镯之白毫不逊色。

    苏卿轩接着说道:“阿雪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而且人如其名地这般冰雪聪明,你怎么知道那小贼是在装可怜?我却觉得他真的可怜得很呢!可见是我太笨啦!”周边人群也有人在点头,心想我却也不知道啊。

    林清雪仿佛有些嫌重,将恶鬼面具摘下来扔在一边。人群中顿时哗然一片,但见她肤白胜雪,灵气逼人,鼻子高挺,一双琥珀色的美目莹然生光,一对酒窝更添风韵,显然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苏卿轩见之一惊,心想,门派中人人说我貌若天仙,可比得上当年武林第一美人白海棠,可这位阿雪姑娘也是极美啊!却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竟然与我的一样,也真是巧啦!”

    林清雪似乎没感觉到众人的异样,伸手拢一拢松了的发髻继续说道:“此人说自己不得已偷人钱袋是为了给孩儿治病,可是刚才龙灯下坠之时,他明明看到一个小孩儿站在身边根本无法逃走,但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留下这个跟他口中的孩儿年纪相仿的孩子自生自灭,可见他冷血无情,所有的涕泪横流都是假的。况且他刚才抹泪之时,手指上的伤痕被我看到,那应该是常年练暗器的人才有的伤痕,因此我猜测这枚割断丝线的小石子可能就是他所发,可是并无证据,于是故意拿话试他,却果然不错。不过他为何要制造如此一连串的祸事,我就不知了。你也不笨,只不过我正好在花灯边捡到这枚小石子,才做此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卿轩连连点头,终于想明白,却不知其中细节自己刚刚怎么就懵然不觉呢?此时眼见京城府衙的衙役和京羽卫们已赶过来帮助扑火和救治伤者,场面已得到控制,人群就渐渐散去,人流慢慢恢复了涌动。

    苏卿轩拉着林清雪的袖子说道“阿雪姐姐,你这样美貌又武艺高强,我真是喜欢得很呐!”林清雪嫣然一笑,露出一对甜美梨涡:“你才是美人呢!况且你的功夫也不差啊,还能让马儿听话,我才是喜欢你得很啊!”苏卿轩大喜道:“那你先别走,我们找个地方喝茶聊天可好?”林清雪大笑道:“茶有什么意思?今晚月色甚好,我正想去京城最高、最好的酒家出云楼喝酒吃肉,你可愿与我同去?”苏卿轩见她如此豪迈爽朗,又是如此武艺高强,哪有不从之理,当下兴高采烈地随之而去。

    此时满月当空,月色如洗,正是上元好时节。而她们身后不远处,一个黑影飞速掠过,却连麻雀也不曾惊起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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