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偏僻的庭院内，一名女娃指使家丁将男娃推倒在雪堆上，嘴里毫不留情地骂道：“你这只野狗，没爹没娘，狼养大的家伙，凭什么能当爹爹的徒弟？”
女娃不过十岁年纪，身着毛皮锦袄，脚踩一双绒布花鞋，脸蛋粉雕玉琢，因为寒冷的天气脸颊有些红润。
男娃长得更漂亮，一时让人难辨性别，身形偏瘦，看上去不过比她大几岁，身上衣着简直天差地别——他穿着一件破皮袄子，脚上一双布鞋，连袜子都没有，露出光裸的脚踝，腿上满是斑驳淤伤。
他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坐在雪地里，湿湿凉凉的雪水浸透单薄的裤腿。
“你们给我踹他，踹他！”
女娃继续下命令，小脸微微仰起，尽是趾高气昂的神气。
家丁照做，往男娃身上飞脚猛踢，男娃翻了个身趴在雪地里，护住脆弱的腹部，任那些成人的脚踹在他的背上，撞击出“砰砰”的声响。
不一会儿，男娃便吐出一大口血，瘫在雪地里，白洁的雪与鲜红的血瞬间交融错杂，对比强烈令人刺目惊心。女娃这才满意地伸手叫停，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狗洞，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她用脚踢踢他早就受伤的腰侧，示意他看向自己，接着伸手指向狗洞对他命令道：
“臭野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男娃僵在原地不动，十指冻成了紫红色，深深插在雪地里，嘴角还在一丝丝地淌血。女娃皱眉，瞅了家丁一眼，家丁很快心领神会，一脚将男娃踹飞在墙。
男娃破败的身体滑落在地，口中又吐出一大团血水。他缓慢挪动着身躯，在女娃满意的目光注视下，朝着狗洞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女娃嫌他爬得太慢，狠狠地踹了一脚他的屁股，骂道：
“狗东西，就不能爬得再快点？”
男娃的头钻过狗洞，手肘支撑住虚弱不已的身躯，拖着两条腿，渐渐从狗洞这头移到了那头，便体力不支地瘫倒在雪地里，徒留一息尚存，苍白瘦削的食指缓慢地在雪地上刮划着，像是在画字。
一撇、一点、一横……
女娃弯下身，通过狗洞窥探他，见他趴在地上狼狈不堪，乐得拍手大笑道：“好！真是好！你这狗东西，做得好！”
男娃轻轻动了一下身躯，完成了最后一笔，终于力竭，不甘地闭上了眼。
漫天大雪飘然而落，覆盖在他无力躯体上。手边那片皑皑雪地，片片晶莹落于他用血写就的字上——
“杀”。
深深嵌入雪面。
是在控诉这世道的不公。
有人平庸碌碌，却能锦衣玉食。有人忍辱负重，只为苟且偷生。
雪，越下越大，这天越来越冷。
凛冽的空气，使得口里呵出的气仿佛都结成了冰，席卷飘落的雪花糊住了眼睛，呼啸而来的疾风刮得脸颊生疼，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剑，隔着衣衫能刺穿人的身体……
六年后。
天上一轮红日炙热地烤着。
街上箫鼓齐喧、车水马龙，街边小贩扇着扇子吆喝，刚出炉的馒头冒着热腾腾的香气，馋得邻童流下哈喇子眼巴巴地瞧。
茶馆人来人往，小二提着铜壶在木桌间奔跑穿梭，光膀的汉子擦着额上的汗咒骂这见鬼的天气，白衣客用杯盖刮着茶叶，茶面上浮起一团白白的热气，老汉拄着拐杖大碗喝酒，眼睛似有若无地观察着整间茶馆。角落里戴斗笠的神秘人将一锭银子丢给小二，便成功占据了这一方天地几个时辰之久。
而众人视线的焦点，莫过于坐在正中央四方桌边的女子。她身着红衣，用色夸张大胆单一，似将朱红色染料通通倾倒在了袍子上。如此耀眼的颜色本该披在美艳女子的身上，然而衣不衬人，朱领之上，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五官之中四官无独特之处，唯独一双眼却不普通。
那是一双凤眸，眼梢微微上翘，双眼皮深长，直达眼尾，睫毛天生上翘，又浓又密。眼瞳色泽极暗，或可称之为水眸，因它碧波含情、波光粼粼。只可惜这凤眸虽好，却嵌在了一张平凡的脸上，常人只能叹一句可惜，一句暴殄天物，不禁唏嘘。虽处于众人视线的中心，但她视若无睹，垂眸盯着手中茶杯，细长的指摩挲着杯沿，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厨子端出的几碟切好的西瓜很快就被哄抢一光。小二护着幸存的两碟送去了楼上雅间。
初秋已至，天气还是该死的闷热。
这时的客人大多是旅商，行走于各个镇子贩卖些奇珍异宝，因受不了这炎热的气温才来茶馆纳凉。
这些奇珍异宝中以古玩居多，像是紫砂陶、青铜器、古钱币之类的，其中不乏鬼货，即盗墓所得，只是明面上说不得，暗地里人人心知肚明。
正当一名旅商口沫横飞地向另一位客人吹嘘他手上这块汉白玉有多么多么珍贵，市面上已再寻不着时，茶馆门口进来一位橙衣少女，明晃晃的颜色像是将烈日带了进来，瞬间吸引了部分客人的目光。少女懵然不觉，快步走到柜台前，放下一串铜钱就问柜台后的算账先生：“嘿，我的书呢？”
书？
什么书？
当下吸引了馆内所有人的注意。
算账先生抬头扫她一眼，从屉中取出一本书放于台上。
这是一本包背装的册页书，少女站在柜台前粗粗翻阅了一遍，旁人能见纸张之新、笔墨之亮，不似古籍。
众人又都缩回头去，各干各的事，茶馆里恢复了人声鼎沸。
原本住嘴不谈的旅商又开始他那番长篇大论的忽悠，直说的人头昏脑涨、耳膜嗡嗡作响。光膀汉子粗着嗓子嚷嚷着要吃西瓜，白衣客端碗茶坐到红衣女子面前与她碰杯，神秘人摸着手边的剑，动作轻柔缱绻。
唯独那拄拐老汉，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迎着将走的少女一瘸一拐地挪过去，与她擦身而过，走到柜台前结清了酒钱。
见那少女踏出茶馆，那拄拐老汉才回了座位，手往怀中一掏，掏出一本书——书页崭新、墨迹分明，赫然是少女那本。
刚刚那少女将书紧紧攥在手中，却能被老汉在不知不觉中偷天换日，可见他偷盗本领之娴熟。感受到无形中几道隐隐的目光注视，老汉嘿嘿一笑，很是得意。
他用空着的手翻阅书册，默读着书上内容，越读越不对劲，忙翻到封面看那书名——
“《离人簌》？干他娘的！假的！”
《离人簌》是连载于江湖日报上的长篇话本，讲述了武林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离人叙和仇人之女的凄美爱情故事，最近已步入完结倒计时，结局还出了本书。
老汉脸上表情突变，咒骂着，拄着拐杖夺门而出，那健步如飞的姿态不像是一位上了年纪还瘸了腿的老人。
他暴跳如雷的模样惹得茶馆里霎时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白衣客见面前女子一笑，平淡的面容顿显万分神采，如海棠初开，灼灼其华，更是神魂颠倒，被迷得五颜六色、七荤八素。
*
梨落走出一段路，才发觉手中的书被人掉包成了一本空白的书册，她忙掉头原路返回，想去质问那算账先生。
才走了几步，簇拥过来一群孩童，差点将她撞倒，她侧身避开他们，迎面便撞上一拄着拐杖的老汉。
老汉被她撞得哎呦哎呦直叫，梨落忙扶着他问：“老伯，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年轻人，走路看着点。”
那老伯丢下一句算是训斥又算是提醒的话就走了。
梨落目送他离去，只觉得刚刚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拿起手中书查看——果不其然，又换回来了。书册鼓鼓囊囊的，翻开一看，正中夹着一吊铜钱，很像她放在茶馆柜台上的那串。
梨落再去找寻老汉身影，他早已隐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梨落不敢耽搁时间，便不再多想匆匆启程赶回山庄。
毕竟晚了一点，大小姐是会发脾气的。
*
梨落有位大小姐，长得唇红齿白、我见犹怜。
大小姐一回首，路上行人欲断魂；大小姐二回首，满地禽兽尽低头；大小姐三回首……有人要完蛋了。
大小姐此人，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想当年——
隔壁村的张三捉走了她的花花母鸡炖肉，她使唤师兄弟连夜在他的田地上跳舞，踩坏了满地无辜的小禾苗；
小师弟偷吃了她一块红烧肉，她在庄主爹爹耳边煽风点火，可怜的小师弟被罚一年都不许碰肉；
她的手镯被庄主不小心打碎了，他锁在房间里罚抄了三个月的“我再也不敢碰女儿的东西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梨落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不过来，掰尽了全山庄师兄弟的手指头还是数不过来。
总之一句话，得罪了大小姐，没有好日子过。
*
梨落一手攥着话本一手提溜着食盒，侧身推门而入。
雕花木床上青纱帐帘随风微拂，帘中伸出一只素白玉手，撩起纱帘，探出一张艳比桃李的小脸。
“梨落，你可算回来了。”
梨落将食盒放于桌上，正欲将手中话本呈给小姐，大小姐已急匆匆下床，夺走了话本快速翻阅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结局如何，是好是坏？”
梨落见她赤脚踩在地上，忙叫道：“哎呦，我的大小姐，梨落为你穿鞋！”
大小姐于是往凳上一坐，抬起双脚，眼睛却牢牢定在话本上，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梨落蹲身为她穿好鞋子，又为她披上衣服，才打开食盒，将一碟碟精致的小菜端出来，对大小姐道：“小姐，吃饭了。”
大小姐自始自终沉浸在话本世界中，无法自拔，闻言只是摆摆手道：“等我看完。”
梨落叹了口气，“小姐，别看了，菜要凉了。”
“天杀的离人叙，为何要和小蝶儿分开！”
“小姐……”
“人世间最令人伤怀感触的莫过于这三句：爱过、曾经、再也不得。说得好，说得好哇！”
“……”
大小姐终于放下话本，扭头望向梨落，眼中有泪光点点，“……梨落，结局蝶儿死了！”
“真的吗？”梨落不敢置信道。
虽然她提前看过结局，但此刻也得装出懵然不知的样子，以满足大小姐的剧透欲。
“真的真的！”大小姐果真兴起，愤愤道：“该死的离人叙，为了该死的仇恨，害死了我的蝶儿。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就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小姐，离人叙也是没得选择。”
“为何没得选择？他可以选择放下仇恨啊，和蝶儿在一起，退隐江湖，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血海深仇，若能如此简单放下，那人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况且，就算离人叙愿意，那些寻他报仇的也未必肯啊。
但咱也不敢讲，咱也不敢劝，只能将心底话吞进肚子。
梨落沉默片刻道：“小姐，吃饭吧。”
*
是夜，大小姐照旧翻阅当天的江湖晚报。
大字标题——“茶馆重现《毒王圣经》，引黑白两道疯抢！”
《毒王圣经》？
什么东东？
大小姐看得一头雾水，丢给梨落吩咐她读下去。
“据知情人士爆料，魔教派出教内四大护法及两大使者，势将圣经收归掌下，白道武林不甘人后，盟主东方情闻讯率武当、峨眉、青城、少林等各派（排名不分先后）围剿追击，‘纯阳剑’更重创铁拐佬……”
“纯阳剑！”大小姐眼前一亮，“令纯阳也去了？”
梨落闻言仔细瞧瞧，纸上的的确确写着“纯阳剑”三字，江湖上只得一把纯阳剑，身在武当。她朝大小姐肯定地点点头。
“啊——！早知道我也去了那个什么茶馆了，呜呜……我的小太阳，又错过了……”
大小姐扼腕叹息一阵，接着问：“话说我爹没派人去嘛？”
梨落闻言又仔细瞧瞧，的的确确没有出现“御剑山庄”四个字，于是她朝大小姐肯定地摇摇头。
大小姐挑挑眉。
这并不让人意外。自六年前娘亲过世后，爹爹便很少参加这种活动。
梨落继续读道：“大战中，魔教三大护法避退威魔山，红衣使堕崖，生死未卜。”
“哈，邪不能胜正吗……”大小姐嘟囔道，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梨落见状将晚报收起来，扶着大小姐躺下睡觉，坐在床边等她似乎睡熟才吹灭蜡烛离开。
回到下人房间，她又将晚报摊开重新读了一遍。
晚报上说的茶馆，就是她日间去的那一家。而那个铁拐佬——
梨落取下腰间的钱串。
她很肯定，那偷她书册的老汉，就是晚报上所说的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神偷铁拐佬。
为何偷她书册？难道是看成了《毒王圣经》？
《毒王圣经》……
看来，江湖从此多难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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