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渐渐急促。
公孙子佩的声音随之响起,“子衿,你寝了吗?我进屋了啊?”
紧接着就听楼下传来了推门声,和似催命般越来越近地上楼脚步声。
楼上相靠的二人顿时惊醒,赶紧推开对方,向后挪动几步,迅速拉开了些距离,都低垂着头没敢看对方,但双颊皆浮上一层浅薄的红晕。
“你拉我作甚?有何危险,我又不会摔伤。”虞兮小声抱怨他,耳听脚步声已快到跟前,复又奔去窗口,急急回头道了句:“我先回了。”
公孙子佩上来后,见公孙子衿正靠在窗旁,督她一眼,就将视线投去窗外,她面色狐疑,扫视了一圈屋内,“我上楼时,怎听着有女子的声音,你屋里藏娇了?”
“可能吗?是你听差了。”
他淡淡地答了声,目光紧盯着那抹利落翻跃下去的娇小身影,见她触到地面时,他才悄悄舒了口气。
虞兮刚要离去,忽觉察出有道视线盯她。
迎着廊下灯火,她眯了眯眼,抬头望去,果然公孙子衿还未离开窗口,于是朝他摆着手笑了笑,以示告辞。
“啧,你没病吧?”公孙子佩鄙夷地瞧着公孙子衿,“对窗红着脸笑什么呢?咦......不会是窗外有什么吧?”
说话间,忽然起了疑,提步就朝公孙子衿走近,可他沉下脸身形一侧,挡住了大半窗口,她心有不甘更觉怪异,便踮起脚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瞧。
然而,她只瞧见了一片深沉夜色。
“有事说事,你来寻我是为何?”公孙子衿觑她一眼,满脸不耐烦,转身阖上了朱窗。
公孙子佩如梦惊醒。
转瞬换了副脸色,忧虑爬满了整张脸,她秀眉拧紧,这才着急道:“阿母她不知怎的一会哭一会笑,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公孙子衿神色大变,话没听完就火急火燎地下了楼,没了身影。
***
初秋已至。
天气转冷,历经了几场秋风秋雨,盛京城中满目皆是萧瑟景象。
虞兮身披稍厚苍翠色外衣,手握油纸伞,急步穿行在子时悄无声息的街道上,耳边只响有她踩水的脚步声,而眼前街道是模糊一片,寂寥无人。
秋雨如丝如雾,随风斜吹在面上,轻柔却也透凉。
她倏忽停步,稍一抬头瞧见红底金字牌匾上写有“王记脂粉铺”后,便提酒大步迈上台阶,叩响了门。
不管屋内有没有动静,只叩三声。
她记得宋修远前世是这样说的。
等了良久,迟迟没见人来开门,虞兮心里不免有些焦急,难道是她记错了?
那日,见到得与公孙子衿在楼上共饮酒的面熟男子,是京中首富的次子王隽秀,明面上他经营着其父给他的一家小脂粉铺子,其实私底下常有各道消息经由他这传播。
以消息换取银钱,再将消息高价卖出。
虞兮记起,前世宋修远便是看中他这点,欲将他收入麾下,可他性情颇为古怪,宋修远还为此费了一番心思。
她那时还对宋修远道:“你身为一国之君,若想用一人,他岂会不愿,又何需你亲自前去?”
宋修远笑了笑,答她:“我既然要求他日后,于我忠心耿耿,那现在,我自然也要让他看出我的诚心正意,而非是用这皇位施压。”
此后,她便不时会听宋修远提到王隽秀。
他喜欢略施薄粉,喜欢穿青灰色衣衫,喜欢喝天醇酒,喜欢吃辣食......
白日常不知去处,只有子时前才归脂粉铺,并久住于此处。
所以若想去寻他,只能不早不晚子时去,而且只能叩门三声,多一声他嫌烦,不愿见,少一声,听不见,更不会见。
她还曾因怀疑王隽秀是个女子,与宋修远闹过醋,直到有一日,宋修远宫中设宴邀他前来,与他交谈几句,确认他为男子,方才作罢。
......
屋内终于传出了动响。
虞兮不再趴于门上,站直身子,看着门缓缓打开至一半时,停住,从内探出一张煞白的脸,她心底微微一惊,但没表现出来。
镇静道:“你就是王公子吧?”
王隽秀警惕地上下打量她,待瞧见她手中提得酒壶时,愣了愣,神色怏怏道:“是,姑娘有何事非要半夜来寻我。”
语气不善,却还是打开门,侧了侧身示意她进来说。
虞兮点点头,沉默着收伞,跨进屋内。
她扫视过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随意寻了个桌椅处坐下,酒壶桌上一放,就望向翩然走近她的王隽秀。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王公子,我今晚前来是想卖给你一消息。”她的视线一直盯着王隽秀,见他坐在了她对面,然后欲伸手拿放在桌中间的酒壶,在他的手碰到酒壶的同时,她继续道:“是关于郡王的。”
王隽秀皱了眉,手滞在酒壶旁,又缓缓收回。
虞兮恍若未见,“郡王已经死在翼州了。”
她说完后,屋内就陷入了一片静默。
许久,王隽秀才声音沉闷地开了口,“公孙一家都已经入狱了,不出半月就会问斩,所以郡王究竟死没死,这个消息并无任何价值了,姑娘。”
“你回吧,酒带走,今晚你没来过,我也什么都不曾听过。”
王隽秀拢了拢半敞的前襟,下了逐客令后,背靠墙闭目养神,不愿再多说。
突然手中一沉,他睁开眼睛。
看到酒壶在双手中,而身前立着一人,他循着仰头望去,见她神色执拗,声音中也带了几分严厉。
“你听我把话说完。”
“好。”
王隽秀不自觉地飞快应声,答完还一愣,是他太好说话了,还是她太有威严?
“我本想将这个消息卖给你,用来抵扣传播消息的银钱,既然你不收,那你就开个价吧,我要将郡王死在翼州这事,传播出去,最好是整个盛京城中人尽皆知。”
虞兮看王隽秀低头沉思,半晌没回,以为他在考虑这事要收多少银钱合适,便迟疑着说,“......看在这天醇酒的份上,你可别狮子大开口啊。”
王隽秀怔了怔。
看她隐露出忧色,嗤笑了一声,身形慵懒斜靠在桌上,托着腮道:“那就再告诉我一个消息吧,你的。”
虞兮不明所以,茫然点头。
“你意欲为何?”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同他说了,“我想救公孙一家!”
在这屋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会被人以高价买走。
所以她说此话有些冒险意味,但思及王隽秀与公孙子衿是相识,还曾一起共饮,想必交情应不浅,她便赌一赌罢了。
“姑娘,真是好胆识。”
王隽秀将酒壶放在桌上,轻拍着手起身,逐步靠近,眼神轻挑地扫视她,最后抬手取下了她发间玉簪。
虞兮发饰向来极简。
王隽秀取下玉簪的瞬间,她的一头乌丝便倾泻而下,散在肩头。
“一根玉簪,这生意我接下了。”王隽秀把玩手中玉簪,复又走回桌旁,拿起酒壶朝她举了举,戏谑道:“姑娘愿与王某留此共饮吗?好不负今晚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虞兮左右张望,笑笑回道:“王公子说笑了,今晚分明是阴雨夜,无花也无月,而且我不喜饮天醇酒,你还是自己饮吧,我走了。”
她撑伞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立在门口的王隽秀道了句,谢了。
***
几日后,郡王死于翼州和韩尚书家长女,韩煜月长跪三日昏倒在宫门外,这两件事在盛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虞兮本以为她放出郡王已死的消息,公孙一家能得以暂时缓刑,却没想有人强压下了朝中质疑声,问斩时日仍未变更。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定是她所不能抗衡的。
虞兮坐在铜镜前,手握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暗道棘手的同时,又想起阿父应该是明日就能回府了。
沈燕婉敲门跨入。
忧心忡忡地踱步到虞兮跟前,唉声叹气,“我听家仆说,阿仲这几晚都会偷偷出府,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初晨才归,我问他也不肯说,今晚你便悄悄尾随他,看他究竟是去哪里。”
虞兮没多想,就“哦”了一声,应允下。
“我怕阿仲是去烟花柳巷之地,他不曾接触过女子,一不留神就会被那些狐媚子给迷住了心窍,那地儿能有何真心?不过都是想索他钱财罢了。”
沈燕婉越说越愤懑,“若是今晚你看到阿仲进去那地方了,就把他逮出来,若是他不听,你就告诉他,我说的话。”
“他人怎么沉沦都行,但花府上的钱,不行!”
虞兮嘴角抽了抽。
心道,说了半天,其实就是心疼钱。
......
戌时末,虞仲果然偷偷出了府门。
虞兮在府外暗处守了多时,见他手中提着两层食盒匆匆步行,她连忙跟上,收敛气息,紧随其后。
越走她越觉得不对。
虞仲行得道路偏僻,根本不似去往繁华之地的路,她心中生疑,不知不觉中跟得更紧,直到前方的虞仲忽然停下。
她才暗叫不好,被发现了。
谁知虞仲只停了停,没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她面上刚要一喜,就听到前方虞仲低低的声音传来,“小五我知道是你,既然跟来了,便一同进去看看吧。”
看什么?
虞兮迟钝地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她竟尾随虞仲到了隐在浓重夜色里的牢狱前。
不用问她也知道虞仲是来看公孙子佩的,早先有几次在府外撞见过他们,那时她便觉察出了些端倪,只是没能确认,如今一看,虞仲果然是对公孙子佩有意。
虞仲轻车熟路地掏出银两,买通了狱卒,和虞兮二人一前一后,跟着狱卒走。
牢内的空气浑浊,难闻至极。
虞兮活了两世也从未进来过,她十分不适地皱紧眉头,阵阵血腥味、酸臭味、潮腐味混合在一起后直直冲进她的口鼻,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她甚至不敢乱看,仅是用余光瞟到的层层铁链和血迹斑斑的腿脚,就足以让她心头压抑,脚下发软。
前世的虞家也曾在这牢房中待过。
这里不分昼夜,阳光永远透不进来,只有墙两边的烛火不灭,持续散发着冰冷而微弱的幽光,牢中人仿佛置身在了绝望与死亡的气息中。
多待一刻,虞兮就要情绪崩溃,更不敢再继续回想。
狱卒停下,手往牢中一抬,“虞大人老规矩,丑时换岗,切莫晚了时辰。”
等狱卒走远,虞仲轻唤了两声“小五”,她才逐渐回过神来。
虞仲神色沉重,将食盒递给她,又朝她身后指了指,低声道:“子衿在那间牢房,你把这吃食拿给他去。”
她愣了愣,一侧头就瞧见虞仲面前的牢房中,有个身穿囚衣的女子,她长发凌乱邋遢,正低着头狼吞虎咽,若非知晓此女子是谁,恐怕很难将那衣着光鲜,装扮精致的公孙子佩与面前女子联想成一人。
虞兮提着食盒,慢慢挪步到公孙子衿牢房前。
“虞姑娘?是你吗?”
公孙子衿先了出声,隐能听出些惊喜。
虞兮迟疑着缓缓抬头,虽已有心理准备,可当真看到公孙子衿狼狈不堪的模样时,心底仍是蓦地一惊。
他平日里的翩翩风度已全然不在。
眼下披头散发穿着破旧囚衣,满身是触目惊心的血道,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笨重铁链,唯有瘦到脱相的脸仍白白净净,还会露出梨涡,朝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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