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得火烫的柜子压在烂柯身上，那红木柜又厚又重，卫江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推开，此时却尽数压在烂柯身上。烂柯用自己的臂弯替梦蝶圈出一片安全的区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死死护住了怀里的梦蝶。
梦蝶睁着大眼看着烂柯，眼中满是惊讶和不解，但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喃喃道：“烂木头？”
梦蝶的意识开始模糊，长时间待在梦境中，她的魂识正在逐渐被梦境所吞噬掉。与此同时梦境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似乎是烂柯顶替“卫江”后做出的改变，以及梦蝶魂识的波动导致的。
烂柯使了使力气，用力将背上的柜子掀翻开来，而后一手抱着梦蝶，一手捏着斧子，在坍塌的循环梦里生生砍出一道通往酆都城的缺口，带着梦蝶离开了正在崩溃的梦境。
目睹了一切的百草和槐安紧跟着烂柯的脚步离开了，身后的梦境轰然坍缩，整个裂口一瞬间扭曲变小，而后彻底消失在了梦池上空。
槐安看见树洞中，属于梦蝶那个循环梦的梦石中裂出一道伤痕，而后那条纹路逐渐细碎扩散、炸裂开来，碎片散落在空气中，又慢慢地飘进了梦池里，瞬间没了踪影。
烂柯将梦蝶在梦池边上安放下，转身告诉槐安和百草，“如今梦石已碎，梦蝶醒来后会忘记这个梦，和梦里发生的事，当然，她同卫江的记忆并不会受影响。等她醒来后，我希望你们可以向她保密这件事，我并不想让她知道，干涉梦境的人是我。”
也不等他们答应，烂柯抱起梦蝶就准备回到现实中去，“抱歉，我的时限已经很勉强了，梦蝶魂识耗费太严重，在酆都城待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先带她出去了，你们随后跟上吧。”
烂柯圈住梦蝶，抓起斧头在空中一劈，随着一道光亮，他和梦蝶已经消失在槐安的面前。
槐安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百草唤了她许多声才回过神来。她看看梦池，又看看百草，似乎是被什么梦魇缠住了，脸色十分难看，“百草，什么是爱呢？墨谨杀了贺子慎是因为爱吗，卫江为了救梦蝶却犯下更多的错误是因为爱吗，烂柯替梦蝶挡下那个柜子是因为爱吗？为什么明明已经破了循环梦，烂柯却依然选择将梦石劈碎，好让梦蝶想不起一切呢？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吗……究竟爱，是什么呢？”
槐安想不明白，她不明白什么才是爱，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因为爱而做出那些事，为什么爱是那么让人难过的东西呢。
百草盯着槐安，回答道：“世间万物都很复杂，很多事情并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理清的。墨谨杀了贺子慎是因为爱，卫江救梦蝶而犯错是因为爱，或许烂柯为梦蝶挡柜子、除梦也是因为爱，这些都是爱的不同体现。你问我究竟什么是爱，我却没办法告诉你，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两个人最终也没能在酆都城里探讨出个结果来，时限将近，又和那么复杂的梦打了交道，两个人都累得不行。回到现实中，烂柯已经不见了，躺在床上的梦蝶也不知去处，想来应该是被烂柯抱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几个人各自回到房间，终于能正经地休息一下，默契地一起无视掉了最后一天的梦师会。槐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槐安被那刺眼的阳光辣了一下眼睛，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梦师会的最后一天。为期三日的梦师会终于落下帷幕，四个人收拾行囊各自准备回去自己的地盘。
也不知道烂柯究竟是怎么和梦蝶解释的，总之梦蝶完全相信了他背上那一身烫伤是自己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把开水浇在了身上导致的，为此梦蝶还特地抽空去了一趟洛阳城有名的药铺，为他买了一罐眼熟的翠绿色药膏，美名其曰是为了答谢昨日在烂柯房里睡着却没被赶出去的大恩大德。
四个人整完行囊又最后在四师会馆的门口相聚，各自告别。此去一别，下次重聚又是一年之后，门口的四辆马车将要向着不同的地方远去，天南地北人各一方。
槐安抬头望了望四师会馆的牌匾，就像当初卫江离开庄府时候那样，只是当时的卫江没有想到，日后竟然会生出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来，槐安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种心情。
要上马车之前，槐安被百草偷偷地拉到了一边，手里被塞进一块梦石。槐安见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又有点不明所以，抬了抬眉头示意他给点解释。
百草告诉她：“槐安，这是你的梦。”
槐安不太能理解百草的意思，于是更加疑惑，“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的梦？”
风吹过来，将槐安的一缕发丝吹到脸上，刮得槐安痒痒的。百草温柔地替她将那发丝捋到一边，说：“槐安，这是你缺失的一段记忆，也是属于你的一场梦，回去韶州之后，你自己入梦去看看吧，把你自己的这段记忆找回来。”
槐安正要询问他从哪里拿到的这块梦石，还有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缺失了记忆，却见百草已经转身上了马车，指示车夫向着北边去了。
边上梦蝶和烂柯简单同槐安告了别，也各自朝着东西方向远去，四位梦师，从东南西北而来，向东南西北归去，终究是天各一方。
槐安呆立在四师会馆门前，也不急着上车，只是突然想起第一日看到的梦蝶红红的眼睛，还有卫江的记忆中，那临死前的最后一个片段……
“是你来了吗？”卫江躺在床上，神智已不是很清明。他不清楚来的人是谁，但他觉得很熟悉，似乎是许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梦蝶没有回话，她特地避开了卫江府里的所有人，偷偷溜进来，看见了曾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过的这个人，现在，这个人要死了。
梦蝶在他身边坐下，也不笑，也不说话，自从成为梦师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重逢。卫江没得到回应也不气恼，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已经是气若游丝。他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似乎已经看不清楚东西，眼珠蒙上了白雾雾的一片，一眨不眨的也不知道在看向何方。
良久，似乎是回光返照，他觉得身子居然有了点力气，够他开口多说几句话，他便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一直……特别后悔……当年……没能救到你父亲……没能……救到你。”
“你还……恨我吗？应该恨的吧……也好……总好过你……忘了我。”
“你还……在吗？我一直……特别想你……听说你……成了梦师……哈……真好……真好……”
“我……一次都没能……梦见你……你是不是……不愿意……来我梦里找我呀……”
“梦，蝶……梦，蝶……大……大小姐……”
梦蝶手指动了动，终是握上了卫江的手。卫江的手上还留有当年烫伤的疤痕，这会已看不太清明，却仍可见当初伤口的狰狞。卫江紧了紧手上的温度，只希望如果这一刻是梦的话，请千万不要醒来。
“我和你……终究是错过了……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都去寻常人家投胎吧……然后我会去找你……我……找到你……然后……告诉你……我……卫江……非常……喜欢你……好吗？”
梦蝶落下一滴泪在卫江手上，没有应声。梦师没有生老病死，自然也不存在轮回的说法，梦师死去的那一天，必然是魂识彻底消散的那一日。她再也没可能和卫江有来世了，自然也不能去许诺这个不可能完成的约定。
梦蝶沙哑的声音响起，有多久没和卫江讲过话了呢，“你以前曾经说过，人有时候必须要去做一些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我不想和你有来生，但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卫江弯了弯握在梦蝶手里的手指，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苦笑，似乎是在笑梦蝶的话，又像是在笑他自己的一生。
“这些年……我一直想起……那日在尚府……你在婚房里……周身着了火……而我……一直看着……什么都……没有做……”卫江缓了口气，已是油尽灯枯，他不甘心地瞪大眼睛，用尽全部的力气，说出了那最后一句话，“小……蝶……我们……就此……别……过……吧……”
手上失了力气，卫江的瞳孔渐渐放大，微屈的手指也变得僵硬。生命逝去的最后一瞬间，卫江仿佛看见了十年前，庄府管家院，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头顶着一盆水。一个小女孩站在小男孩的面前，嘴里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
她要小男孩将水盆放下，和她一起去玩。卫江看见小男孩将手中水盆放在了一边，而后站起身，牵过了小女孩的手，带着她跑出了院子。他听见小女孩讲：“卫江，以后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卫江想，这是他做过的最美的一场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