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丶封煞
直到那一刻,老夫才终於明白自己真正的使命。
因为自己轻率的决定,让【天刑】和姜牧那孩子,背负了无数血债。
此等罪孽,即使赔上我一条老命,亦不足偿。
我决定跟那畜牲同归於尽,将之永远封印在剑里,即使牺牲性命亦在所不惜。
「嘿嘿嘿嘿!糟老头,侬在打什麽主意,俺会不清楚吗?想封印俺,没那麽容易!相同的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这回就直接砍了侬的头,看侬如何……干什麽?快放手,侬……!」
「师丶师父,我丶我终於……制住了,但恐怕撑丶撑不了……多久,您还是快丶快逃吧!快……走……!」
挥下的剑就这样在老人的颈上猛地停住丶慢慢垂下,持剑的手却颤抖不已,眼看机会稍纵即逝,剑老却未转身逃离,反而抓起了姜牧持剑的手臂,二话不说,便直朝剑尖撞去。
【天刑剑】瞬间贯穿了剑老的心窝,锋刃透背而出,老人紧抓着姜牧的前臂,浑身颤抖,用尽剩馀的气力,呕血言道:
「傻小子,师父先走了,别忘了……香香,放下屠刀……时犹……未晚……呕恶……!」
「师丶师父,师父--!」
姜牧看着自己一剑捅穿了师父的胸口,却无能为力,此刻的他,早已身不由己。
「嘿嘿嘿嘿!侬以为这样就能封印俺吗?俺说侬也真是老糊涂了,难道忘了【歃血契名】之术,须由剑主行之才能见效吗?现在这剑的主人可是姜牧啊!老家伙,侬可要白忙一场了,哈哈哈哈!」
「谁说我要行……【血契】之术了?剑……迟早会……找到……真正的……主人,老夫要……亲自入剑,与你……同归……於尽!」
「什麽?」
【白虎】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催【剑魔】将剑抽出,岂料剑老竟死命地抓住姜牧持剑的手腕,阻住了去势,直到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气,才得以将剑抽离。
然而剑老的血,早已入了剑脉,他的身躯亦逐渐化作一团白光,沿着剑上的血遁入剑里。当光完全融入剑中後,【天刑剑】便开始莫名振动,甚至发出了尖锐的悲鸣,【剑魔】先是停止了动作,接着两眼一翻,便失去了意识,目光神态亦褪去凶相,回复了原有的面貌,手上的剑随之脱落,整个人瘫软在地,不省人事。
良久,姜牧方自地上悠悠转醒,环顾四周,赫见遍地的尸首,满目疮痍,顿时惊骇莫名丶不知所措。
「这……这些,难道都是我做的?」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我依稀记得某些片段,却想不起整个过程……。」
「啊!香香……师父说她还在树下等我,香香,香香……!」
姜牧大梦初醒,正自晕头转向,脑海一片混乱,【香香】这名字,就像黑暗里亮起的光,为原本在混沌中浮沉的他指引了方向。姜牧於是拖着疲惫的步伐,拾起地上的【天刑剑】,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已沦为死城废墟的村落。
四十丶责咎
虽然褪去了【剑魔】的恶体,回复常人之身,然而杀戮的记忆与剑中无数冤魂,却持续盘踞在姜牧脑中,纠缠不止。一张张面目狰狞丶满是血污的脸孔,不断在眼前浮现;惊叫求饶丶哀号惨呼的声音,更是萦绕耳边丶挥之不去,再再提醒着他一手犯下的罪愆。
那些死在剑下丶魂魄因此被摄入剑中的亡灵,如今却透过剑,夜以继日地折磨着姜牧的心智,啖精食魂丶争相索命。姜牧觉得自己就快疯了,整个人感觉就像是单脚悬空漫步在山崖边,身心俱疲丶濒临崩溃,甚至已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恍惚间,姜牧终於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桃树下,开始寻找他的香香,无奈阴阳两隔,姜牧始终遍寻不着,一面难见……不,是即使人就在眼前,活着的姜牧依旧看不见死去的香香,尽管此刻的她,正焦急地徘徊在姜牧面前,殷殷顾盼丶挥手顿足。
「香香,妳在哪?为什麽不出来见我?」
「牧,我在这,我在这里呀!」
「师父不会骗我的,香香一定就在这附近,可为什麽不出来见我,为什麽?」
「牧,我就在你面前,你看看我呀!」
「妳不肯见我,是不是怪我没能把那些人的头全带到妳面前?没错,是我没用,即使拿了师父的剑,亦没能替妳报仇丶令妳满意。看来,我只有一死为鬼,才能再见到妳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要你报仇,我只要你好好活着,牧,你听我说……!」
「呵呵呵呵!看看我为妳做的,那什麽【白虎】的并没有逼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丶我的选择,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与妳无关,就算要下地狱,也该由我一人独往。」
「牧,我不需要这些,更不要你下地狱,我不要!」
「阎王老爷,您听见没有?这些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都是我!跟香香一点关系也没有,您要问罪,就抓我吧!」
「香香,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妳,妳怨我,不肯见我一面,我都明白。」
「牧,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不要这样!」
「我有眼无珠,不辨真伪,看不见夫人的情意和妳对我的用心良苦,把救命的药当成了毒,甚至因此害死了娘子,此等废物,留之何用?不如拿来祭妳和夫人!」
语毕,便举剑剜去双目,扔到了香香坟前,登时血泪成行丶汩汩流淌。
「我对不起夫人,又对不起妳,一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这条命,是妳给我的,我欠妳和夫人太多太多,无以为报,就让我用这条命来抵偿吧!」
「牧,不可以,你会下地狱的!」
「别做傻事,求求你,别这样……不要……不要--!」
就这样,姜牧跪在早已被烧成焦炭的桃花树下,举剑扎心自尽。
香香被迫目睹这一切,她拼命哭喊,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刃穿过姜牧的胸膛,看着他呕血而亡。
「不要--!不要丶不要……!牧啊!你为什麽要这样?为什麽……?」
「啊啊啊啊--!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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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办?快帮我报警,记得叫救护车,快点,快呀!」
「这是妳的前世记忆,并非『梦行』,妳我只能亲验旁观,不能左右前生的意志,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一定有什麽可以做的……对了,等我醒来,可以再设法『梦行』回去,反正我对这场景已有印象,无论如何都得试试,说不定还有机会。」
「不行!妳要记住,任意改变过去,会对现实造成难以预期的後果,一不小心就会闯下大祸的!」
「人命关天,哪来那麽多废话?」
「死去的人可能因此活着,原本活着的人也可能会因此消失,其间更不知会衍生出什麽不可预期的後果,妳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况且此例一开,後患何穷?紊乱因果丶破坏自然秩序,不仅是天律严禁丶三界不许的大罪,後果更非一人可以收拾承担。
妳已经是一个能透过梦回到过去的人,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梦行者】,运用能力的同时,更应该熟虑後果丶戒慎自律,切不可像金侁那家伙一样,一意孤行丶铸下大错。姜牧丶金侁,这些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千万不可重蹈覆辙。」
「那您说该怎麽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死?」
「唉!虽然遗憾,但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由不得你我作主。」
「可是……。」
「我知道妳心地善良,会想出面干预亦是出於好意,殊不知善意也可能酿成悲剧。妳要记住,凡事都有代价的,能力越大,影响越大,因此更需谨慎,不可为表象所惑,亦不可执着於眼前所见,冲动误事。」
「好吧!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谢谢您的开导。」
(老头的一番话,倒让我想起了某个老妖婆曾对我耳提面命丶再三叮嘱的告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妖婆当时似乎还提了个词,依稀记得好像跟「蝴蝶」有关,说是有只蝴蝶随便乱放屁,就把全世界的人都给臭死了……大概是这样的意思。至於到底是哪来的蝴蝶屁这麽臭,居然能「一屁熏死天下人」,就得去问问想出这例子的人了,我也不清楚。)
「呵呵呵呵!孺子可教也。」
「蛤?什麽炉子这麽厉害,还会叫爷?」
「我是说『孺子』,不是『炉子』……唉!算了。」
「哦!驴子,这例我懂,叫『付钱骑驴』,是个关於父子到游乐园骑驴的故事。是说有对父子一块儿到游乐园骑驴,两人因为钱没带够,所以只付了一人份,这驴子也只能由两人轮流骑,因此有了这句成语,提醒人去游乐园骑驴,千万记得钱要带够。以前汉语课学过的,瞧,我都还记得,嘿嘿嘿嘿!」
「蛤?原来驴子还有这等典故?」
「当然,所以说人要多读书,长大才不会当记者。」
「妓什麽?」
「欸!算啦!说到您懂,胡子都打结了。话说他俩後来怎样了?」
「看下去不就明白了?不过妳刚说这『胡子打结』什麽的,又是什麽道理?」
「听故事要给钱的,老爷子。」
「呿!臭丫头,小小年纪就知道敲竹杠。」
「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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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丶不弃
这一头,桃林内,姜牧和香香两人,终於得以在死後重逢,奈何姜牧已没了眼睛,不能亲眼再见伊人容颜,只能靠着剩馀的感官和记忆,拼凑香香的模样。
「牧,为什麽你总是这麽傻?」
香香怜惜地抚摸着姜牧的脸,潸然泪下,曾经的明眸,如今只剩一对空洞渗血的黑窟窿。香香从裙摆扯下一块布,撕成条状,亲手敷在姜牧的眼上,绕了几圈,在後脑勺打上了结,替他蒙住那早已没了眼珠的血窟窿。
「傻牧,这是何苦?」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妳放心,我不会让妳永远困在这里,在下地狱之前,一定要救活这棵桃树,让妳重生。」
「牧……。」
「万一我走了,谁来陪妳?况且,这条命,也是我欠妳的。」
「牧,听我说,你并没有欠我什麽……。」
「我的时间不多了,得加紧脚步才行。」
「牧!牧!」
死後的姜牧,沦为剑下亡魂,寄宿在剑中,成为「宿灵」。他虽然已盲,却仍克服万难丶自行摸索,日夜往来於山林溪潭之间,为桃木舀水灌溉,只求桃树能萌苗再生,唤回桃女的性命。
然而剑中的冤魂,却未放过姜牧,在其死後更是变本加厉,大大小小的人头咬满了姜牧全身,不断地啃噬他的灵魂骨肉,甚至钻进他的身躯里丶破体而出,化身人面恶疮,里里外外,嚼得血肉糢糊。疮毒炙若火烤,痛如万针锥心,全身更是体无完肤丶脓血淋漓。
不仅如此,人头们还故意咬烂他的手脚,使他拿不住盛水的容器,打翻他辛辛苦苦舀来的水,逼得他总是得半途折返丶重新来过。筋断肉烂的姜牧,於是只能用嘴勉强咬着盛水的头盖骨,吃力地扭动着身体,在崎岖的地面蠕蠕爬行。
即使遭逢重重阻遏,承受着无比的痛苦,这些挫折与艰难却未能阻止姜牧的意志,他依旧没日没夜丶不屈不挠地拖着咬满人头的残破身躯,往来於山泉溪涧之间,为早已烧成焦炭的桃木浇水,孤独地守护着他此生的亏欠,只为一圆堕入地狱前最後的遗愿。
「神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多舀一瓢水吧!」
「再一瓢丶再一瓢就好,请再让我多舀一瓢水……再一瓢……再一瓢……。」
姜牧忍受着内外交迫的剧痛,一吋吋地匍匐爬行着,一边虔诚地向上苍祈祷,恳求奇迹发生;然而不论姜牧如何努力,早已被烧成焦炭的桃木,依旧乾枯如故,了无生机,一点动静也没有。
「香香,我看不见,妳帮我看看它发芽了没有?」
「牧……。」
「为什麽……为什麽还不发芽?到底缺了什麽?为什麽会这样?」
「牧,没关系,算了吧!」
「不,我不甘心,我不能让妳独自一人困在这里,一定得让妳重生解脱,我才能放心到地狱去。」
「够了,牧,能像这样在死後聚首,我已心满意足,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牧,我求求你……!」
姜牧心里明白,地狱之期已不远,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要付出代价。
唯一令他放心不下的,便是香香。
「我没有时间了,究竟还缺了什麽?到底该怎样才能让桃树萌芽?是不是土壤不够饶沃?好,就用我的血肉作肥,拿去吧!都拿去吧!我的肉丶我的血,都给妳丶都给妳丶都给妳,只要能让桃树萌芽,要多少肉我都给,快快发芽吧……!」
尽管身上咬满了人头,姜牧依旧狠下了心,一口一口咬下身上剩馀的残肉,吐到了桃树的根底,淋上血,和了土,用自己的血肉作肥,再一瓢一瓢地将水浇上,呵护备至。
「牧,不要丶不要再咬了!求求你,不要再咬了!不要……!」
然而不管香香如何恳求,姜牧依旧坚持咬下自己的肉丶淋上自己的血,给桃树作肥。为了制止姜牧,香香曾想过利用其眼盲,假装桃树已经发芽加以哄骗,却深恐一旦谎言被揭穿,不仅会斲伤姜牧的心,更可能因此失去他的信任。眼看姜将自己咬得血肉糢糊丶鲜血淋漓,香香却束手无策丶无力阻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後只能瘫坐在一旁,嚎啕大哭。
「为什麽要这样……?为什麽……?」
「这些都是我欠妳的,都是我欠妳的,我一定会让妳重生,妳要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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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下去了,老爷爷,有没有什麽办法可以帮帮他?」
「记得我刚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可是……难道就这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
「任何事,都有代价的。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自然得承受其後果,贸然干涉,一样得付出代价,弄不好,帐还得算在妳头上。要知道,姜牧身上的每一颗人头,本来都有他们各自的造化,就是因为他的恣意干预丶破坏,剥夺了这些人原先该有的人生,改变了因果循环,导致最终必须由他一人承担,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妳要谨记在心,绝不可因一己好恶,或一时的冲动而介入因果。眼前这事,我爱莫能助。」
「这些我都懂,可这也未免太……。」
「种有是因,得有是果。真正对自身残酷的,往往不是仇家或命运,反而是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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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丶迫离
这头,地狱并未因姜牧的付出而稍有宽贷,阴间使者早已如期抵达,只是碍於神女在侧,又担心【剑魔】复辟,使者不敢造次,只好躲在一旁,向阴间请求地狱捕快支援。等了许久,捕快才姗姗来迟,桃树下登时黑影幢幢丶阴气逼人。
「就是这家伙?」
「没错,和令状上描绘的特徵一致。」
「哇!这家伙到底作了什麽孽,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德性?」
「别管了,先押回去再说。」
「说是杀了数百人的入魔者,大人还是小心为上。」
「所以才会找我们来啊!不中用的东西。」
「别废话了,快点把人收了吧!」
「是丶是……那个,姜牧,OO年OO月OO日OO时生,本人,确否?」
「谁?是谁?是阴间使者吗?」
「啊!忘了他是个瞎子……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我再问一次,姜牧,OO年OO月OO日OO时生,本人,确否?」
「是,是我,大人,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有重要的事一定得完成。」
「你已经死了,没有什麽事比去阴间更重要,快走吧!」
「不,大人,求求您,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宽限一会儿……。」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要是每个亡者都像你这样,阴间还怎麽做事?走!」
「不,大人,求求您给个机会……!」
「大人,求您放过他吧!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若真的非得带他走,不如由我代替他……。」
「少来这套,还没轮到妳呢!一边去!」
「念您是【熊女娘娘】之後,不想对您失礼,望神女自重。」
「好歹也是一名神女,怎麽一点观念都没有,真是……。」
「快走吧!」「走!」
「大丶大人……!」「牧丶牧!」
「还愣着干什麽?拉走!」「是!」
「牧--!」
「香香……香香……!妳在哪?在哪呀?香香……香香……!」
「牧!不要!不要带他走,不要拖他下地狱,求求你们丶求求你们!不要丶不要……!」
「香香……香香……香香……!」
尽管依依不舍丶拼命挣扎,伸向彼此的手终究未能相携,两人最终还是被硬生生拆散,姜牧被地狱捕快和阴间使者们,连拖带拉地扯进了通往地狱的漩涡,消失在黑暗深渊里。
至於香香,则被一个人留在桃树下,哪也去不了。
「牧,是我害了你……。」
「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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