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丶仙女
嗣後,山中便频频传出有妖怪化身美女诱惑男人的可怕传说,那些可怜的受害者,个个面容枯槁丶骨瘦如柴,宛如乾尸,且全都心神涣散丶陷入狂乱妄想,成了白痴,被弃置在村口道旁,见者无不惊骇,传闻不胫而走,弄得途经商旅丶入山猎户们人心惶惶,消息更是甚嚣尘上,传遍了附近的村落,直至镇里。
姜牧知道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心里害怕,却又内疚,始终提不起勇气重回山里。为了生活,他只能缩衣节食,在自家後院种点野菜,以物易物,替村里的人制器丶打打零工维生。
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妻子的病情似乎获得了控制,身子虽然还十分虚弱,但已不再咳血,也慢慢能够自行下床走动,做些简单的家事。原本还担心夫人的药已告罄,又不能过山到镇上找大夫,正苦无良策,如今病情趋缓,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可谓如释重负。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明明已无药可服,妻子的病情却未因此恶化,反而日渐好转,且家里经常洋溢着一股花香,还常听夫人说夜里有仙女来给她看病。他约略猜到是香香所为,却不明白其用意,熟悉的香气更不断提醒着自己对香香的背叛,眼见夫人病况渐有起色,心中的痛苦自责却不减反增。
「那不是什麽『仙女』,而是害人的妖怪!村里早传遍了,妳难道没听说吗?不是『仙女』,是妖怪!害人的妖怪!」
每当夫人提及所谓的「仙女」,就会惹起姜牧的强烈反弹丶暴跳如雷。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对夫人动怒,每每在发泄过後便懊悔不已,却又无法控制这莫名的怒气,一股源自内心深处丶吞噬理智丶难以平息的无明怨忿。
「牧,你到底怎麽了?为什麽要发这麽大的脾气?」夫人对姜牧的反应感到不解,只道是自己久病拖累了丈夫,从此绝口不提「仙女」一事。然而此举反而更加深了姜牧心中的愧疚,他不仅对不起香香,如今更对不起夫人,一个苦守寒窑丶一心只为夫君着想丶对真相一无所知的病弱女子。
姜牧再也忍不住,他决定守夜,静候夫人口中的「仙女」到来。
然而不论他如何秉烛撑目丶悬梁刺股,依旧不敌催人睡意,总在不经意间沉沉入梦,猛地醒来,屋内早已满室生香,窗外日出鸡鸣,夫人也已早早起身做饭,一夜无恙,日复一日,屡试不爽。
姜牧牙一咬,索性硬着头皮,亲自寻到了山里,然而不管他如何声声呼唤丶四处寻觅,却仍旧不见香香踪影,始终但闻其香丶不见其人,最後也只能无功而返。
看着夫人忙碌的身影,姜牧心中却无比挣扎丶如坐针毡,他不知该用什麽样的心情面对眼前的转变,更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内心日渐加剧的痛苦与忿恨,巨大的压力已濒临溃堤,抑郁终日,逼人欲疯,心中的苦闷却无处宣泄,不得解脱。
他想死,索性一了百了,却舍不下夫人;想念香香,却忘不了自己的背叛,他後悔当时没有和那些人一起死在她手上,就算多捱一句骂,心里也能稍觉舒坦,如今却连人影都见不着。明明是害人的妖怪,却救了理应被杀的「娘子」,一切是如此矛盾丶冲突,更令他耿耿於怀。
姜牧束手无策,只能等到入夜,趁夫人熟睡之际,在桌上留了张字条,随即坐在桌边痛苦地抱着头,秉烛守候,直到意识渐渐模糊丶模糊……
「我想见妳,香香,求妳了。」寥寥数语,尽表心迹,挚情所至,桃花为开。
朦胧中忽闻桃香扑鼻,孰悉的女子悄然现身,一袭红衣披着乌漆长发,衬托出白皙的脸蛋与精致五官,正是伊人倩影,华颜玉立,似幻犹真。
「香丶香香……香香……!」
「你终於肯见我了?」
温软柔嫩的手掌轻抚着姜的脸颊,姜牧顿时意乱情迷,竟如溺者逢木般,贪婪地抓着女子的手,紧紧不放,甚至将整颗头丶整张脸,都埋进了女子的下腹,不停磨蹭。
「香香,我的香香……!」
「傻小牧,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像个娃儿似的。」
女子温柔地将姜牧的头揽在腹间,任他又钻又蹭,没想到姜牧并不以此为足,双臂更是紧紧环住了女子的大腿,歇斯底里地不断重复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傻牧牧。」女子缓缓将姜牧的腮帮轻轻托起,细声安抚道。
「阿牧……!」突然,身後传来了另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叫着姜牧的名字,呼声虽有气无力,却立刻唤起了姜牧,从温柔乡中大梦初醒。
「啊!娘子丶娘子!」姜牧双眼一睁,顾不得眼前的香香,飞身直扑到了病榻前,紧握着夫人朴氏的手,温言安慰道:「别怕,我在这。」
「阿牧,仙女……。」
「那不是仙女,是妖怪,会害人的妖怪,我跟妳说过的。」
「不要……误会……。」
「不是误会,同村的张大胡,还有他那一票兄弟,就是被她杀了,全成了一具具乾尸,我亲眼所见,绝无冤枉。」
「阿牧,那些人……整天……欺负你,根本不是……好东西。」
「没错,我会杀了那些家伙,就是因为他们不但欺负你,还想伤害我,就像你出卖了我一样。」
「出丶出卖?阿牧,为什麽?怎麽回事?」
「娘子,别理她,那妖怪会骗人的。」
「仙女娘娘,请您……见谅,我家阿牧,人老实,一定是……被那帮人给……逼的……咳咳咳咳……!」
「嘘!别说了,我得先给妳输气,再慢可是会没命的。」
香香说得没错,事实上,夫人大限早届,单凭汤药花瓣已不能救,阴间使者也早已在一旁久候多时,若非「仙女娘娘」持续灌输真气,以自身修为替夫人续命,夜夜护持,朴氏早已一命呜呼。也因为这样大量耗损元气,才迫使香香不得不在山里诱人夺精丶采阳补阴。
惟她意不在杀,故仅吸取男人的精气,放空他们的心智,使其忘却可怕的经历,免除不必要的麻烦,却无可避免地在受害者身上留下了痴妄癫狂的後遗症,也因此被人口耳相传丶绘声绘影,成了恐怖的山妖魑魅。
然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她所挑选的对象,其实都是些贪淫好色之徒,或匪痞恶霸丶好杀歹毒之辈;反之,对於心地良善丶品行端正,或一般过路商旅等无辜之人,则是秋毫无犯丶一个也没动过。
可惜除了香香自己,根本没人知道这一点。
眼看香香弯身低首,正要将嘴凑近朴氏,姜牧大惊,立刻一把推开香香,张开双臂丶奋不顾身地挡在夫人跟前,将两女硬生生地隔开。
「不!请妳不要伤害她,是我对不起妳,求妳放过我的妻子,要杀,就杀我吧!」
姜牧为了妻子的性命,抛开了男人的尊严,双膝跪地,不断地叩头谢罪,此情此景,看在香香眼里,心情却格外复杂。
「其实,我早就跟着你,找到了这里,因为我想知道,那抢走了我的牧的『娘子』,究竟是什麽模样。
乍看之下,不过是个命在旦夕的病弱女子,怎麽看,都不觉得有什麽特别之处,也因如此,更让我心有未甘。没错,我的确曾想杀她,要取这女人性命,可谓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就在我打算动手之际,那女人却突然拉住了我,她显然察觉了我的意图,却毫不畏惧眼前的死亡,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你,姜牧,如此病弱的女子,即使行将就木,却仍不顾性命,将你托付於我,只因在她的心里,独锺你一人,别无他物。
『求您照顾我家阿牧,拜托您了。』这女人是这样说的,是她由衷也是唯一的遗愿,而我也终於明白,所谓的『娘子』,原来是这样的女人。姜牧,你真有福气,这样的福气本该好好珍惜。於是,我改了主意,不杀她,转而救她,这不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你。」
「阿丶阿牧……。」
「妳别想再骗我了,我不会上当的,妳这可恶的妖怪,一定是在我身上施了妖术,现在又想在娘子面前扮好人,弄什麽诡计?妳是不是想报复我?那就冲着我来呀!为什麽要针对她?为什麽?」
「其实我并不怪你,也不在乎你对我做过什麽,因为我知道,我的牧就是一个善良的老好人,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很开心。说实话,我要的并不多,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不必多说!我不会相信妳的,妳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给我滚!滚!」
「是吗?那麽,要不要我提醒提醒这位『娘子』,你对我做过什麽事?在你的眼中,妖怪就如此轻贱丶一文不值吗?只因为我是妖怪,就可以随意出卖我丶伤害我,对我为所欲为,怎样都无所谓吗?」
「妳丶妳这……!」
「你愤怒,是因为你心虚,你别无选择,因为你无力反抗那些人,却又无法原谅你自己,所以只能找个比你更无力抵抗的对象,推卸你的自责与愧疚,你只是在找一个出口,像我这样生来该死丶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妖怪』,你真正痛恨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妳丶妳……给我闭嘴丶闭嘴!闭——嘴——!」
「阿牧……!」
「娘子,别相信她的话,她是妖怪,她会骗人的,她根本不想救妳,她只想让我看着妳生不如死,她这麽做,都是为了惩罚我!妳这可恶的妖怪,我要杀了妳丶杀了妳丶杀了妳——!」
姜牧气急败坏,冲上前掐住了香香的脖子,将她扑倒在地,使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怨疚丶忿恨,透过双手十指彻底宣泄,他的眼神充满愤怒,早已没了理智,只知咬牙使劲,疯狂地掐丶掐丶掐……
然而香香却没有抵抗,她闭上了眼睛,全身放软,任凭姜牧发泄。
「妳还手呀!杀我呀!为什麽不反抗?为什麽要针对我的娘子?为什麽就是不杀我?妳是不是看不起我,以为我下不了手?蛤?蛤?信不信我掐死妳?我这就掐死妳,掐死妳丶掐死妳丶掐死妳!」
「阿牧丶阿牧……不要……唔呕--!」朴氏急着想拦住姜牧,勉强撑起了身子,一只手才伸了出去,喉头却突然有腥液涌上,顿时吐了一地,头一晕,整个人便翻落榻下。
「娘子?娘子?妳怎麽样了?娘子!」姜牧惊见夫人昏倒,立刻放开了香香,冲到榻旁,抱起朴氏,不停地拍打她的脸。
(不好,呕血腥臭污黑,气脉全无,不能再拖了。)
香香见事态紧急,连忙起身,反手捻出三片花瓣,掐碎揉成了药丸,取了碗和水,拌丸入汤,奔到夫人跟前,顾不得姜牧的咒骂阻挠,一把便将姜拎起,扔到了一旁,随即捧起朴氏的头,撬开了她的嘴,迅速将汤药灌入。
「妳这贱人丶妖怪!又想干什麽?快住手!住手!」姜牧猛地扑了过来,香香却连看都不看,手一扬,便将他一举掀翻,整个人飞到了门边。眼下最重要的是朴氏的性命,香香正忙着为朴诊脉,根本没空理会姜牧的胡闹。
然而朴氏显已病入膏肓,三瓣之力亦毋能挽,汤药才灌入不久,立刻又反呕了出来,全是腥臭秽水丶黑污血瘀。
(糟!镇不住,心脉再不保就没救了。)
事不宜迟,香香无视朴氏满口秽污,立刻将嘴凑上,为她灌输真气,设法保住心脉,没想到才吐了一口,便感应到屋外有许多生人,正呈合围之势,缓缓逼近。
(不行,要是我在这里被发现,牧就算跳进潭里也洗不清了,怎办?)
(不管,救人要紧,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带牧进山里躲避便是。)
讵料才一个分神,头发便被人自後揪住,一把扯了开去,正是愤怒的姜牧。
「妳这妖怪,想要夫人性命,还得先通过我!」
姜牧死命揪着香香的头发,一路将她拖离了病榻。香香一时站不住脚,只能抓着姜牧的手,狼狈地被拖曳在地。拉扯之际,朴氏却已悠悠转醒,勉强张开了眼睛,用尽了最後一丝气力,虚弱地呼喊着她的夫君。
「阿牧……阿牧……!」
「啊!娘子,我在这,我在这!妳怎样了?娘子?」
姜牧闻声,立刻丢下了香香,赶到了夫人身边,将她扶起,揽入怀中。
「阿牧,你听我说,不要误会……仙女娘娘,她是来……救……我的,别……误会……别……。」孰料话语未竟,朴氏便已支撑不住,双眼一阖,头一撇,转眼便已撒手人寰。
「娘子?娘子?娘子!不要……不要……不……要……!」眼看爱妻没了气息,姜牧紧紧抱着妻子的尸体,贴着夫人的脸颊,痛不欲生。
「哇啊啊啊--!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呜呜呜……呜啊啊啊——!」
原本放声痛哭的姜牧,忽然停止了恸泣,胸口剧烈起伏,大气吞吐,怒目燃火,蓦地转头,瞪向呆坐在地上丶不知所措的香香。
「妳究竟给她吃了什麽?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妳是不是给她喂了毒?妳是不是想毒死她?是不是?」
「我……我没有……。」
「可怜的傻燕子,一直到死,都还相信妳会救她,没想到妳居然还想毒死她,妳是不是想让我亲眼看着她生不如死,藉此来报复我?现在她终於死了,妳如愿了丶满意了丶开心了吧?蛤?蛤——?」
「牧,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为什麽不肯放过她?为什麽妳就是不肯放过她?非得这样慢慢整死她?是不是一定得看到我死在妳面前才肯罢休?妳说,妳说呀!」
香香知道此时说什麽都为时已晚,再多解释也没用,只能缓缓起身,走向了门边,因为她已清楚感受到,此时此刻,门外正有一群人杀气腾腾丶蓄势待发,准备随时破门而入。
「牧,听我说,现在赶紧躲到後面去,找支铁器防身,外面人很多,前後到处都是,我会开门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快找机会逃走,此地不宜久留。」
「我绝不会离开夫人一步的,妳这……」姜牧话还没说完,就已被香香一手扣住下颚,扯到了面前,厉声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语毕,便一把拎起姜牧,起身往屋後走,随即将姜牧扔到了他平日打铁的炼炉棚下,转身便向屋前走去。姜牧正挣扎着自地上爬起,却一眼瞥见了伫立在角落里的剑匣,里头收藏的,正是剑老所借予的【天刑剑】。
原来姜牧平常为了便於研究,便将剑置於炉棚,还为此精心特制了剑匣,将剑入鞘丶收在匣中,毕恭毕敬地搁在炉边的角落。
另一头,香香安置好了姜牧,便走到屋前,准备开门出去,却见朴氏的灵魂早已等在门口,一见香香,便跪地长拜,虔敬地向「仙女娘娘」辞别。
「仙女娘娘,我家阿牧就拜托您了。」
「我会的,放心去吧!」
朴氏虽然不舍,却不得不随阴间使者离开,临别之际,仍频频回首张望,试图再见夫君一面,可惜未能如愿,只得挥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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