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丶沉冤
提防丶浪花丶海风丶雨丶撑着一把黑伞的大叔丶脖子上缠着红围巾的女孩。
我听见了她的心声,见其所见,感其所感。
一转眼,四周场景瞬变。
旌旗蔽日,杀声震天,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短兵相接丶干戈交并的战场上。尸横遍野,戎马倥偬,掠弓飞矢,烈火烟硝,一个身着甲胄丶长发披肩丶满脸血污的男人,拄着一把宽刃剑,正从地上缓缓立起。
身边的人,一一倒下,或中箭,或斧刈,或刀杀。
那人左臂亦中了一箭,眼前却是千军万马,敌势汹涌,卷起漫天尘沙。
立在地中的剑,俱是鲜血。
吾,便是百姓千呼万唤的『武神』丶高丽国绥靖镇边上将军—— 金侁;
今日,不是敌死,便是吾亡!
「不错,他就是一夫当关,杀敌无数,纵马掠首,令敌将望之丧胆的金侁,不图今日复见往昔风采,真是万分怀念丶不胜唏嘘啊!」
(是虎爷,居然跟来了,也不知祂何时出现在身边的。)
「看到剑柄护手上的虎头了吗?那,便是俺的金身;而这把剑,便是将俺血祭封印的宿物—— 【天刑剑】。」
(啊!原来如此。)
「那还等什麽?您不是一直急着想回金身吗?如今近在眼前,怎麽不快点……?」
「还不是时候。侬眼前所见,俱是幻境,不,该说侬与俺於此,仅是虚象,在不属於侬与俺的时空中,是不具实体的,吾等只能旁观,无从插手。」
「那怎办?该不会……又要找什麽凭依物吧?」
「不,情况不同。真正的关键在於『实体』,侬必须成为真正的『梦行者』,只有原生梦族或『梦行者』,才能以实体出现在梦境之中,回到过往时空,不过这并非此行真正的目的。
这次来,是希望透过梦境带侬认识俺金身过往曾经存在之处,让侬明白该往何地寻找,从梦境中寻找线索。等到确认金身确切所在,才能藉由侬,前往该处,回归金身。」
「哦!这样说我就明白了。总之现在得先厘清地点丶搜集情报丶回复记忆,这样才能帮您回去,对吧虎爷?」
「侬很聪明嘛!」「嘿嘿!您不知道而已。」
「再者,此一过程,也有助於侬对亲生父母的认识,以及记忆的恢复。」
「但愿如此。」
没有恼人的广告,我和白虎因此得以顺利地旁观事件经过。
面对眼前的一切,虎爷又陷入了与先前在车上时一样的沉默,情绪如潮水般涌来,我心底明白,识相地闭上了嘴,让虎爷得以安静地重温过往种种。
「呀——!混X东西!吾等以主君之名,血战三天三夜,才刚从那人间炼狱活着回来,结果,厮等竟敢……!」
年轻的君主,听信奸佞之言,更无法遏抑内心的嫉妒与自卑,终於,飞出的箭射向了毕生所爱,护国之刃插入了忠良胸膛。
我奉先王遗命,穷尽己力守护吾王,击退敌军,绥靖边疆,百姓们感恩戴德,夹道欢呼,本以为自己能衣锦荣归,亲面玉颜,却万万没想到,再难缠的敌人都杀不了我,最终却被一心以为不可能杀害自己的人所杀,死在自己拼命守护的主君令下。
「是忙着保全性命的人生,是未被历史纪录的岁月,
竭尽了全力,却连死也不光荣。
我迈步走向了王,情势却急转直下;
我坚持向王迈进 ,然而每一步,却只换来更多无辜牺牲。
我正值花样年华丶貌美如花的丑妹妹;
与我出生入死丶血战沙场的兄弟;
还有我的家人……
然而,即使到死,她的眼里,却依旧没有我这哥哥,而是望向了那个愚蠢的王。」
「是啊!怨恨吧……!金侁,侬,这个蠢蛋!」虎爷哽咽地骂道,声音隐约颤抖,注视着眼前胸口插着剑,独自倒卧在荒野中的金侁。午时的艳阳如火,犹如白虎的悲与忿,无从遏抑丶炽可燎原,含冤莫白,却只能吞忍入腹。
强烈的悲怆与激愤冲撞着我的理智,难以压抑的情绪化作热泪丶盈眶而出,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受到了白虎的感染,还是发自内心的义愤填膺。
「俺与金侁,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纵横沙场,所向披靡,杀敌无数,好不痛快,自俺入剑以来,如此快意,前所未有,当时俺虽被封在剑中,还不会说话,然而金侁在俺心底,早已视如手足。
岂料此等忠肝义胆丶骁勇善战的大英雄,万民拥戴的武神,高丽国的护祇栋梁,却落得如此下场,而俺……竟也沦为戕害兄弟的利器。俺……俺……愧对金侁……愧对俺的兄弟……俺对不住……对不起……!」
「侬可知俺被迫插入金兄的心口丶亲自夺走俺兄弟的性命丶被逼着喝尽他的血时,是何等感受……?这可恶的王!还有那始作俑者朴仲宪,都该死!」
和虎爷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从来没见过祂这样悲愤丶慨然落泪的模样,直到自己亲临现场,目睹一切,才明白,原来被迫成为杀死自己兄弟的凶器,亲身插入他的胸膛,看着他口吐鲜血丶屈膝跪地,受艳阳火烤丶曝尸荒野,含冤莫白,死不瞑目,却无能为力……竟是这样的无比感伤。
忠义之躯,曝尸荒野,午阳血照,何祈天听?
奈何丶奈何?若奈何?
「那个愚昧又自卑的王,不仅将自己的忠臣丶王后都杀了,连自己的高丽亦没能守住,杀着丶杀着,最後连自己也杀了。而笨蛋金侁,就是这样愚蠢地丶悲壮地,死在那昏君手里。这一切,都要归罪於那个为一己私欲,毒死诸王,妄图天下,残害忠良的奸佞首恶—— 朴仲宪!」
「俺,即使斩他一次,亦不足解恨,只要这厮胆敢越出地狱,踏入人间一步,俺便要将他碎魂万段丶寸寸吞食!」
「还有那个昏庸愚昧的王,没想到後来,金侁竟然原谅了那个混蛋。不过,那是归於虚无丶与金侁分开後的事了。幸亏看了剧,才知道後来的事,金侁那小子,若非如剧里一般选择了原谅,这笔帐,俺一样要替他算的。」
「耶?所以虎爷您和我的生父,後来分开了吗?」
「那也是不得已的。当剑拔出,金侁便只能遵从神谕归於虚无,而【天刑剑】完成了斩杀朴仲宪的使命,金侁的刑罚亦已完结,功成圆满,加上金侁随手弃置,剑遂与他一同化为乌有,而俺也因此被迫与金侁及剑分离。失去了宿主,便只能留在异界,四处飘泊,任凭岁月流逝,人事不知。」
「也就是说,在生父归无後的人间种种,您都不晓得了,对吧?」
「嗯!异界飘泊,仅馀元神意识,人间种种,再与俺无关,亦无从知晓。」
「说到这,俺要感谢侬,是侬让俺有机会得以窥见後来发生的事,看到金侁那小子和他可怜的小妹,以及他豁命守护的主君之间,最後终於有了圆满的结局,俺,觉得很欣慰,感觉心里平复不少,这样的平静,从未有过。」
不知何时,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早已换上了丝绒般的漆黑夜幕,又圆又大的月亮高挂空中,熠熠繁星点缀其间,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唯独不变的,是一望无际丶开满了荞麦花的原野,我和白虎,就这样肩并肩地坐在地上,看着满天星斗。
月下的白虎,一身雪白,银亮的毛发映照着月光,无比灿烂。
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那柔软的白毛,感受包裹在毛皮底下,雄伟结实的肌理,和跌宕起伏丶呵气成风的呼吸。
意外的是,这样的举动不但没有激怒虎爷,祂的眼神反而更加柔和丶婉转,深邃的目光凝望着远方,彷佛又陷入了沉思。
我早已习惯这样的表情,也识相地保持安静,
这几乎已成为我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三十二丶坦白
「俺,有一事要跟侬坦白。」白虎突然开口道。
「嗯?什麽事?请说吧!」
「俺,对侬说了大话。金侁於俺,情同手足,但其实都只是俺一厢情愿。当时,俺被封在剑中,还不会说话,金侁也未曾感受到俺的存在,俺仅是封印在剑中丶受兽性与罪业驱使的镇剑神煞,人情世故,可谓一窍不通。」
「是侬的父亲,赋予俺人性,在他身上,让俺学到了许多有别於兽的东西;是他,让俺终於得以开口,如今也能像人一般,拥有各种情感,浪漫又精彩地活着。
俺,很感激侬父亲给予的一切,也很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甚至连『感激』这东西,也是从他身上学到的。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俺……俺……」
「知道了。不过我也要向虎爷大人坦白,在我眼中,您就是父亲大人的手足挚友,不折不扣丶一心同体的换帖兄弟。所以啊!虎爷大人可没有说大话哦!因为都是事实啊事实。有虎爷这样的兄弟,相信不管发生了什麽事,父亲也会挺起胸膛丶努力撑过去的。」
「是吧?是兄弟没错吧?呵呵呵呵!侬说的对,说得好!哈哈哈哈!」
看着白虎一扫阴霾,我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如释重负。
「那麽,要来点下巴服务吗?还是要关照一下阁下的肚皮?」
「啊啊!这个就……不丶不用了,嘿嘿嘿!」「嘿嘿嘿!」
「啊!差点忘了正事。这里就是『终始之地』,是金侁成为鬼怪的发源,原本照理也应该是结束的终点,只是中间似乎出了些意外。侬回到现实後,要想办法回到这片荞麦花田,俺的金身,很可能就落在这里。」
「耶?这里吗?」
「嗯!……啊!对了,这儿将来会开出一条小径,路旁会有一盏路灯,那边会有张横椅,小径会通往一棵树,树下会开一扇门,木头做的。」
「哦哦!」「记住了?」「嗯!都记住了,我会尽力的。」
「呵呵呵呵!看侬这样子,又让俺想起了金侁那小子,真是『虎父无犬女』。」
「我本来就不是犬女,您该不会是拐着弯损我吧?还是……想让我认您作乾爹?」
「耶?」
「哈哈哈哈!做乾爹可是要给零用钱的哟!这位『虎父』,您有钱养我吗?」
「哎哟?吃起俺豆腐来了,越来越皮了啊!臭丫头。」
「嘻嘻嘻嘻——!」
「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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