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卷十七丶苦衷

    二十九丶帮凶

    「妈妈……不是故意要把妳……丢在医院里的,妈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请妳……请妳……原谅……妈妈……。」

    「说不出的……苦衷?」

    「是。」

    「其实……蓝蓝并不是这任丈夫的亲生骨肉,她是我和前任丈夫所生的。因为战争的关系,我原来的丈夫响应国家徵召,参军抗敌,本来我死拉着不让他去,他却说这麽做,是为了保护我和我们的女儿,当时首尔已被包围,像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根本逃不出去,一旦沦陷,後果不堪设想,我拗不过他,只好放手,没想到我心爱的男人,却这样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

    「不久,首尔市沦陷,我知道丈夫凶多吉少,只能抱着蓝蓝,跟着大家一起逃难。逃了一阵子才知道,整个朝鲜半岛都已被占领,大韩民国已经灭亡,根本无处可去,一夕之间,我们都成了亡国奴,从大韩民国人变成了『中国朝鲜族』。」

    「战後经济崩解,物价飞涨,盗贼肆虐,生活十分困难,我们母女俩无依无靠,只能跟着大多数人一起,住在临时收容所,俗称的『难民营』,还办了『新国民』登记,领了临时身分证,因为有『新民证』,才能领取新特区政府的救济配给。」

    「然而生活依旧十分困顿,逃难时带在身上的财物,早已被占领区的军人洗劫一空,路旁的商店住家丶剩馀的物资也早已被搜刮殆尽。抢劫丶□□丶暴打,甚至当街杀人,各种可怕的罪行,随时随地丶到处公然上演,尤其是像我俩这样的孤寡妇孺,更是这些坏人眼中的肥羊。」

    「战争把人都变成了畜牲,士兵丶盗匪丶流氓;中国人丶北朝鲜人丶韩国人,根本没有分别,命如蝼蚁,道德沦丧,弱肉强食,男盗女娼,人性兽性,□□上演。」

    「手中的配给粮票,一出了配发所就被盯上,直接被外头凶狠的男人暴打抢走,蓝蓝更是无数次差点被掳去,即使是半夜都有人来偷孩子,据说是有人在大做器官买卖的生意,拐了孩子当牲畜豢养,等长大成熟,器官就能一个个挖出来卖,有些甚至还是孩子,器官就被直接剜走,据说是为内地有钱人家生病的孩子量身订作的。」

    「在这样的乱世,什麽都能被拿来卖,女人丶孩子丶器官丶粮票丶人头证件丶军火丶搜刮来的物资……什麽买卖都见过,以前被视为是地下丶非法的交易,现在却都理所当然地端上了台面,大大方方地进行。」

    「而我,为了养活这孩子,甚至做了对不起孩子她爹的事。」

    妇人低下了头,沉吟了半晌,露出苦笑,自顾自地说道:「呵呵呵!像我这样肮脏下贱的女人,死後大概也只能下地狱吧?」

    「伯母……」

    「啊!抱歉!我想得出神了,这些过往的事,还是别在孩子的面前提起。」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便继续说了下去:

    「後来,北京中央派了新的领导来,局势才慢慢获得控制。新来的领导颁布了特别法令,说是为了平衡内地男女人口严重失衡的问题,同时犒赏将士辛劳,鼓励民族融合,因此允许中国军人得自由挑选复数包括前韩国在内的朝鲜族女性通婚,不受祖国『一夫一妻』单婚制的限制。配额依军阶区别,校级以上不受配额限制,最基层的士兵则分到两名的配额。」

    「就是在这样的法令下,为了生存,为了养活蓝蓝,才找了现任的丈夫。这人喜欢到处吹嘘自己是个尉级军官,其实只是个基层小兵,在难民营中看上了我,私下藉机绑走蓝蓝,以我女儿要胁,强逼我和他发生关系,因担心东窗事发,才勉强和我结婚。」

    「虽然仅是个退伍的基层小兵,不过总还领有国家发给的退伍津贴与眷属补助。本来那是我和孩子的生活指望,却全被这家伙拿去吃喝嫖赌,天天夜不归营,所有的钱全花在外头,家里的开销一毛也不出,只要喝醉回来,就拿我母女俩出气,稍有不如意,便拳打脚踢丶酷刑凌虐。我曾经想过报警,甚至想向区纪委会举报,没想到他为了堵住我的嘴,又拿蓝蓝当作人质要胁,甚至不惜在我面前凌虐那孩子,只为了让我知道他是玩真的。」

    「而蓝蓝……我可怜的蓝蓝……就是这样……每日丶每夜地受着各种折磨,最後被他亲手……活活打死的!」

    「我是个无能的母亲,女儿的死,我更是帮凶。那一夜,那男人又喝醉晚归,一回来就拿蓝蓝出气,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主意,他竟然把蓝蓝全身扒光,扔在这桌上,拿起熨斗,把孩子当抹布一样来回熨她的背……」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脸,永远也忘不了她在这矮桌上拼命挣扎丶抠到指甲掉光的悲惨模样,我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被凌虐了一整夜,凄厉的哀号声,无时无刻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恨,恨我作为一个母亲,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恨我只是个弱小的女人,无力阻止这样的暴行;更恨自己没有勇气和能力,杀了这禽兽不如的畜牲!」

    「然而为了让蓝蓝活命,我只能抱着他的腿丶求他,没想到这样反而让他更感兴奋。他先是逼我用熨斗烫蓝蓝,又逼我用铁锤敲她的手指,接着逼我用烟蒂烫她,甚至要我用缝衣针缝她的嘴……」

    「他不断逼我,还说我是『共犯』,威胁我不得报警。我实在下不了手,他就打我丶踹我,接着逼我揍她丶打她丶踢她,他嫌我不用力丶存心作假,最後索性自己动手,拼命往死里又踹又打,直到孩子再也没了反应才作罢。他打累了,倒头就睡,我却只能缩在一旁抱着膝盖偷偷地哭,全身发抖地看着我可怜的蓝蓝,我好无助……我真的好无助……」

    说到心痛处,伯母一时语塞,只能捂着胸口,仰着头丶闭着眼,强忍着汹涌的情绪,整张脸胀得通红,却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偷偷地握住蓝蓝的手,那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丶看着脚,黑褐色的血泪,悄悄流下,形成了两条长长的痕迹,挂在惨白的小脸蛋上,格外显眼。

    刹那间,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极度恐慌的情绪,透过蓝蓝的手,像电流一般传来。

    我看见自己趴在桌上,像一只待宰的猪,被人从後颈掐住压制,接着突然从背部传来极端剧烈的烧灼感,难以言喻的滾燙刺痛直冲上脑,让人顿时失去思考的能力丶无法呼吸,全身肌肉瞬间紧缩,由於疼痛的刺激远超过大脑的负荷,双手因此本能地死命猛抠丶乱抓,双脚则是瞬间绷直,两眼紧闭,嘴巴张得老大,呈现「啊啊啊——」的嘴形,却呼不出声。

    然而痛苦并未就此停歇,烧灼感开始沿着背部不规则地恣意肆虐,刺痛延烧着身体每一吋神经,烧焦的味道更是填满了每一分嗅觉,宛如置身炼狱,万针穿刺,焦味扑鼻,生不如死。

    不消片刻,眼前的木制桌面便已布满抠痕,十指指甲尽数翻起,双手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渗透全身,抽离了理智,吞噬了灵魂,痛苦彷佛没有尽头一般,无止境地蔓延。

    「呀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挣扎间,赶紧放开原本握着蓝蓝的手,有如地狱般的幻象才瞬间消失,然而,即使是片刻的亲历,却已是大汗淋漓,馀悸犹存,颤栗不已。

    所幸此间的变化,并未被伯母察觉,她花了点时间缓和了情绪,又继续说了下去。

    三十丶罪咎

    「当时我脑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谁能救救我的女儿?谁能救救我的女儿?』,神在哪里?老天爷又在哪里?我女儿究竟犯了什麽错?为什麽要活着受这种折磨?还是因为我肮脏丶下贱,为了让蓝蓝和自己一起活下去,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所以老天爷拿我的女儿来惩罚我?」

    「我承认我该死,可是女儿是无辜的,该下地狱的是我!是我呀!为什麽要折磨我无辜的女儿?为什麽……为什麽……?为—— 什—— 麽——?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我一直等丶一直等,等到他睡得跟猪一样,发出了阵阵鼾声,才敢抱着蓝蓝偷偷出门,拼命跑到外面,招了计程车,送她去医院。」

    「既然都送她去了医院,为什麽不留下来陪她,反而在她最需要您的时候,自顾自地逃走了呢?」

    「没错,我是逃了,因为我是个无能的母亲,肮脏下贱又没用的女人,该下地狱,死不足惜……」

    「伯母,我不是那個意思……」

    「就像之前说的,所有的钱都已被那男人抢去花用。为了蓝蓝,我只好到新来的内地移民人家帮佣。新政府为了促进民族融合,特别鼓励内地人民来朝鲜投资移居,由於有各种优惠补贴,战後又百废待举,创造了许多商机,因此有许多内地有钱人家,移居到了这里。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和几位同乡妇女一同应徵了帮佣,给人带孩子丶煮饭丶清房丶洗厕丶做家事。我什麽都做,什麽都肯干,就是为了养活我那苦命的孩子,等存够了钱,就带她一起逃走,远走高飞。」

    「只是赚来的钱还是经常被丈夫抢走,若是不给又会拿蓝蓝来要胁,动辄拳打脚踢,光是藏钱养女儿已不容易,根本付不起庞大的医药费。丈夫虐死女儿,我却无力阻止,只觉得自己是共犯,万一被警察抓走,入了监丶留了前科,日後就更难找到工作糊口,更别说是给女儿筹丧葬费,最後只能忍痛选择逃走,就这样把蓝蓝丢在医院里。」

    「然而我心中的愧疚,却没有因为逃走而有一丝稍减,反而更觉得对不起孩子,愈发想念我的女儿,每日丶每夜。每当我受不了思念,想蓝蓝的时候,就坐公车到医院附近,我不敢进去,只能在外头徘徊,远远地看着,想像女儿康复丶活蹦乱跳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我终於鼓起勇气,走进医院里问了女儿的状况,才知道孩子早已捱不住,被医生宣告不治,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我心里愧疚,又不忍看女儿痛苦死去的悲惨模样,因此始终没有出面认尸。然而,因为尸体被研判是他杀,又担心自己万一被抓去,会丢了工作丶没了生计,我只能选择再次逃离。」

    「这塔屋虽然小,却是我辛辛苦苦积攒了钱丶付了房租才保住的,这里有太多和蓝蓝一起生活的回忆,我想逃,却舍不得离开,只能先到一起帮佣的朋友家投宿。还好朋友同情我丶对我很照顾,否则我根本走投无路,恐怕只能露宿街头。我一直等,等到风头过了,才又回到这里住,内心只盼望有一天,蓝蓝能突然出现,健健康康地回家,回到我身边。」

    「蓝蓝,妳听到了没有?妈妈不是不要妳,而是因为妈妈不能留下来陪妳,懂吗?妳是妈妈心头肉,是妈妈不好,妈妈造孽,害妳受苦,妳是无辜的,这些都和妳没有关系,知道吗?妈妈爱妳,妈妈永远爱妳,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啊?蓝蓝,我的蓝蓝……快出来让我看看啊!蓝蓝……!」

    「伯母……」「妈妈……」

    「啊!她是不是恨我丶嫌我不好,所以躲着不肯见我?没关系,妈妈不生气,妈妈给妳谢罪,是妈妈没用,妈妈对不起妳,害妳受了折磨,这麽痛苦地死去,连妳最需要妈妈的时候,都不能陪在妳身边,没关系,妈妈赔给妳……妈妈都赔给妳……!」

    伯母说着说着,猛地起身,冲到了流理台边,拿起菜刀,卷起袖子就打算往自己的手腕割去。我和蓝蓝见状,都吓了一大跳,赶紧抢了上去,将她的刀夺下,扔到了地上,紧紧箝住她的双手,不敢放松。

    「伯母,请您冷静点,您吓到蓝蓝了!」虽然是故意拿蓝蓝来制止她,然而说的也是事实,蓝蓝早已吓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妈……妈……呜呜呜呜……妈……妈……!」

    「蓝蓝?她怎麽样了?要不要紧?快告诉我啊!」伯母听到了女儿的名字,立刻放下了轻生的念头,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她被妳吓到,正坐在那儿哭。」

    为了阻止伯母做傻事,只好端出她心爱的女儿,暂时先设法转移她的注意。然而即使伯母激动地挣脱我的手,朝我所指的蓝蓝所在处扑了过去,依旧不敢离她太远,只能紧跟在侧,随时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伯母,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蓝蓝,她好不容易回家来看您,却见到您这副模样,有没有想过孩子心里会有什麽感受?」

    「啊!是我不对,蓝蓝,妈妈错了,妈妈跟妳道歉,对不起!蓝蓝别怕,快出来见妈妈,让妈妈看看妳,让妈妈看一下就好,好不好?啊?」看不见孩子的妈,就这样像盲人一样,匍匐在地板上,双手不停地搜着地板丶捞着空气,只为了感受一丝女儿的气息,寻求一份女儿还在这世间的证据。

    突然,我感受到了一股污浊的气息,带着浓冽的酒味,向这里靠近,而蓝蓝也同时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面露惊恐,有如惊弓之鸟般,一股脑挤到了我身後,双手紧抓着我的大腿不放。

    不久,屋外的铁制楼梯便传来阵阵的「嘎吱丶嘎吱」声响,伴随着沈重的脚步声,由下而上丶自远而近,显然是有人上了楼梯,正朝塔屋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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