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乡亲
「偌大个病房,竟然连张纸跟笔都没有,看来得出去跟护理站借。」念头一转,连忙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在这等我一下。」一边嘱咐大婶和孩子俩,一边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孰料门一开,步伐才迈了一半,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
满坑满谷的「人」挤满了病房外的走廊,老老少少丶男男女女,除了少数几个穿着便服以外,清一色都穿着病患专属的住院服,看来多是在这医院往生的亡者。比起一般活人,除了面如死灰丶色泽晦暗丶有些透明外,并没什麽太大的差异,当中偶见几个缺头断肢丶皮开肉绽的,虽然称得上有点「个人风格」,倒也不致於太令人意外。
(这里是医院,死人这麽多,有几个缺头断脚丶没眼没胳膊的,也不是什麽太难理解的事,毕竟现在世道不好,想找像样的临演凑数,着实不易。)
这一大票「乡亲们」原本贴着门,在外头探头探脑,想一窥「新大人」的庐山真面目,谁也没想到,传说中「百闻不如一见」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怪大人」,竟会如此大喇喇地径自开门走出来,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年纪轻轻丶乳臭未乾丶菜味十足的小妹。
而这位「乳臭未乾丶菜味十足」的「鬼怪大人」,尽管对外面的声响略有耳闻,却同样作梦也没想到,门外竟是如此「盛况空前」丶「门庭若市」。
一开门,就差点和一堆脸撞在一起,真是吓死老百姓。
「哇!」「哇!」「妈呀!」双方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家亲娘,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呼,同时倒退了好几步,「乡亲们」更是动作一致,一股脑全往墙上贴,黏成了一排,整整齐齐,像极了烤肉架上的香鱼串烧。
双方就这样你看我丶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阵子,才有个机灵点的「乡亲」打破沉默,向眼前的「新大人」行了个礼,叫了声「大人!」。
一声「大人」,立刻引发连锁反应,「大人」声登时此起彼落,如波浪般在走廊间传了开来,众「人」点头如捣蒜,一个个忙着给「新大人」请安。
「啊啊!您好您好,各位好!大家好!」面对这种尴尬场面,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勉强挤出苦笑,向众「乡亲长辈」们哈腰鞠躬回礼,一边连忙朝护理站「移动」(逃走)。
孰料,才刚转身走没两步,背後就传来「乡亲们」的嚼舌议论。
「哎哟!真是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你本来就没命了,叫什麽?」
「这『新大人』看起来好年轻啊!貌似才十几岁而已,该不会是个高中生吧?」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
「光看外表不准的,说不定人家都死了上千年了。」
「千年前就有高中生?不读书好歹也有点常识。」
「喂!你怎麽知道她死了?」
「不死怎麽当『鬼怪大人』?」
「乱讲,没看到她有影子?死人会有影子吗?」
「哇!真的有影子,所以她还活着?」
「说不定是百年……不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母胎鬼怪』哩!」
「哦?」「真假?」「不得了,要不要打电话通知 NASA.?」
「越洋电话好贵的。」
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鬼话」,忍不住回头白了一眼,後面顿时鸦雀无声;没想到头才一摆回去,「乡民大会」又自动召开,好不热闹。
一回头,就立刻静音闭嘴;转回去,话匣子又自动开启,「鬼话」连篇,三姑六婆丶七嘴八舌。
这一来一回的模样,活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好哇!就来耍耍你们!)
一二三,木头人!
一二三,木头人!
哈哈哈哈——!真好玩,超有趣。
「喂!这新大人是不是在玩我们?」
「没办法,人家是女主角,我们这种小咖,本来就是死来给人玩的。」
「蛤?有这种事?这还有天理吗?」
「有天理你就不会在这里啦!」
「找死吗你?」「我早死罗!」
「喂喂!当心大人在偷听!」「我看她根本就在偷听。」
「这位新大人,说不定有病,心理变态的。」
「闭嘴!不要乱说话,想死吗你?」「都说我已经死了,还能怎麽死?」
「死了就不能再死吗?死了又死丶生不如死,听过没有?」「没有。」
「总之别像前任的金侁金大人一样就行了。」
「他怎麽了?」
「听说很爱整人,更爱整鬼,喜欢乱点鸳鸯谱丶阻止别人上吊丶挪花盆害人跌倒,到处送三明治,据说还喜欢研究人家的敏感詞。」
「什麽敏感詞?」「你的敏感詞?」
「敏感詞是你加的吧?」「你家敏感詞怎麽了?」
「他是说前任大人喜欢一边上吊,一边研究三明治的敏感詞。」
「乱讲!明明是敏感詞口味的三明治!」
「你漏了鸳鸯。」「干鸳鸯屁事?」
「当然相干,鸳鸯也有敏感詞的。」
「所以是一边上吊,一边研究有敏感詞口味的三明治鸳鸯?」
「都说是鸳鸯口味的敏感詞三明治,到底要讲几遍?」
「@#$%^&*……」
「呀!通通给我闭嘴,闭—— 嘴——!SHUT UP!」
「哇!撂英文耶!留过洋的敏感詞就是不一样。」
「别再提敏感詞了行不行?恶心死了!」
「专心看看大人在做什麽?」「敏感詞……」
(呵呵呵呵! 听这群笨蛋聊天当真会笑死,一会儿再来会会他们。)
回过神,才发现护理站柜台里的护理师们,正瞪大了眼睛,用无比惊讶又带点恐惧的眼神,望着自己。
「请问您……有什麽事吗?」
「啊啊!差点忘了,我想跟您借张纸跟笔,不好意思!」 ]
「请问…… 那边……有人吗?我看您刚一直朝着那边……?」
「啊啊!没有没有,没什麽,我只是在……在伸懒腰!还有……转身运动!顺便作点……呃……脸部……脸部表情……的练习。」
「噢噢!」护理师缓缓地从柜台後递出纸笔,却难掩一脸的疑惑。
(靠!到底在扯什麽?这种鬼话连我自己都不信。总之,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溜为上策,溜!)
七丶使者
带着苦笑向护理师道了谢,转身便往病房的方向开溜。不料才走到一半,就发现情况不对。
「奇怪,怎麽这麽安静,都去哪了?」
原本门庭若市的走廊,突然一片死寂,满坑满谷的「乡亲们」也不知去向,到处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不祥之感悄悄自心底升起,脚下步伐不觉加快,直往病房赶去。
眼看病房就在眼前,耳边却突然传来「乡民」的声音:
「别进去啊大人!有使者!」
「是阴间使者!阴间使者来收人……啊不是,来收鬼啦!别进去!」猝然闻言,心中不免吃惊,忙环顾四周,搜寻声音来源。
「这里啦大人,这里!」仔细一看,原来声音是来自邻近一间病房,两位「乡民」正躲在门後,探头探脑丶鬼鬼祟祟,向着自己招手。
「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干嘛?其他人……不是,其他鬼都死哪去啦?」
「使者突然出现,听说要来收鬼,大家怕被顺手带走,早就作鸟兽散丶不知去向了。我们两个跑得比较慢,又担心大人您不知情直闯进去,才在这里待着,想等您回来提醒您一声。」
(唉!没想到阿飘比人还有人情味,真是人不如鬼啊!)
「那家伙现在就在大人房间里,千万别进去啊!」两位「乡民」似乎深怕话声被使者听见,刻意压低了音量。
「就算是活人也一样,绝对不能跟使者对上眼,不然会被带走的!」
(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等等,若是使者来收鬼的话……糟!蓝蓝和大婶有危险!)
心头一凉,忙不顾「乡民」劝阻,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自己的病房。拉开门一看,果然里头正站着一位小腹微凸的胖大叔,头戴环形黑色绅士帽,黑西装丶黑长裤丶黑皮鞋,面白如纸丶唇红若血,嘴上还留了两撇八字小胡,从头到脚一身黑,和苍白的脸色与血红朱唇,形成强烈的对比。
大婶则站在黑衣大叔的面前,用身体护着蓝蓝,一步步往墙边後退。
「使丶使者大人,这麽晚了,突然出现在这里,请问有丶有何贵干?」
黑衣人的左眼红光一闪,指着躲在大婶背後的蓝蓝,面无表情地答道: 「时间到了,我要带走这孩子。」
「这丶这孩子吗?使丶使者大人,您会不会……搞错了?」
黑衣大叔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得意地说道:「地狱科技 Soul Chaser, SC.-300 型【缉魂者】灵魂辨识系统,与地狱大数据资料库全程连线,即时分析丶生化介面,不断能丶抗干扰丶十年保固,且名簿上也载明了此魂名字生辰,绝不会错。废话少说,让开,别耽误我时间!」
眼见已无转圜馀地,束手无策的大婶,只能双膝跪地,向使者叩头求饶:「使者大人,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身故,福报未飨,却受尽苦难,十分可怜,且尚有宿愿未了,恳请尊敬的使者大人您高抬贵手,暂时不要带走这孩子,拜托您!」
「妳这样可是妨害公务!」使者语气略显不耐,向大婶提出警告。
「有时间替人求情,还是好好担心妳自己吧!『枪打出头鸟』,顺道核对一下身分,查查妳什麽底细。」语毕,使者左眼红光一闪,将大婶从头到脚扫瞄了一遍,结果却令大叔十分意外。
「咦?奇怪?怎会读不到资料?系统才刚更新,装备也都还在保固期内,这是怎麽回事?」黑衣使者歪着脑袋,敲了敲左边的太阳穴,表情充满疑惑,然而状况依旧没有改善。
「到底怎麽回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双方陷入僵持,无计可施的大婶,一眼瞥见门边堪堪赶到的「鬼怪大人」,顿时如溺者发现浮木一般,忙挥舞着双手高声呼救:「鬼怪大人!是鬼怪大人!哎哟!您终於回来了,快救救蓝蓝吧!蓝蓝要被使者带走了!」
眼见救星赶至,大婶顿时有了底气,立刻大起胆子,向使者留人:「使者大人,鬼怪大人事前已经答应要替这孩子完成心愿,带她去找妈妈了,还请使者大人看在鬼怪大人的面上,权且放过这孩子吧!」
说话间,「鬼怪大人」已来到两人跟前。
「妳,就是新任的鬼怪?」一脸狐疑的使者,将眼前所谓的「鬼怪大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想到才一照面,左眼的红光便闪烁不止,还不断发出「哔——哔——!」的警示音。
「哦!原来是『特别遗漏者』。」使者一边嘟囔着,一边撇头瞄了一眼早已吓得瑟缩在角落里的蓝蓝,冷冷地说道:「即使如此,这孩子还是得跟我走。」
「跟你妈!」眼见使者就要拉人,於是赶紧欺身抢上,挡在中间,一把拉起蓝蓝,拽到背後,调头就走。
「等我收完亡者,回头再来找妳算帐。」毕竟亡者才是本务,面对外力不断干扰,使者均被要求必须不动如山丶天崩不改,按照标准作业程序坚定执行丶贯彻任务,而当前这位大叔的任务,就是「将眼前这位未成年亡者带往阴间」。
「全宝蓝,XX年XX月XX日X时生,确否?」
「不要理他,快走!」担心蓝蓝无知应声,直接被使者抓走,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一把抱起,连拖带拉地朝门口急去。
「亡者速应使者之唤!」
「全宝蓝丶全宝蓝丶全——宝——蓝——!」三声唱名结束,蓝蓝瞬间成了化石,只见她两眼翻白丶嘴巴张大,全身僵硬丶翻灰发紫,整个人牢牢钉死在原地,怎麽拉都拉不动,叫也叫不醒。
「蓝蓝!蓝蓝妳怎麽了?蓝蓝……!你这家伙,到底对孩子做了什麽?把她变成这样?」
眼睁睁看着蓝蓝被黑衣大叔变成了化石,不由得怒火中烧:「什麽垃圾使者,就知道欺负小孩子!」气极之下,手起帽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下黑衣大叔的帽子,蒙住他的脸,遮住视线,捏起拳头,当头就是一捶,痛得大叔双手抱头,跌坐在地。
「哎哟!我的妈呀!妳干什麽妳?」还没哼完,使者头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记。
「呀!妳这家伙,居然连使者都敢打?我警告妳喔!不要看我不打女人就得寸进尺,我可是……哎!哎呀!哎哟哟!哎哟我的妈呀……!」废话太多的结果,就是被按在地上,一阵好打。
「打死你丶打死你丶打死你!什麽『茄松啥假』(注:韩语「阴间使者」的谐音),连小孩都不放过,王八蛋!」
「哎哟!哎哟!是『阴间使者』,不是『茄松啥假』啦!哎哟!哎哟!」
「管你什麽使者,混帐就是欠打!打死你这该死的臭王八!」
「哎丶哎!使者是我的职业,『牵亡』是我的工作,我碍着谁了我?长得像王八,我也不愿意啊!这怎麽能怪我呢?哎哟丶哎哟!别打,别打了!阿娘喂!要死啦!救命啊!救命啊!救—— 命—— 啊!」
只见穿着住院服的少女,像是驯牛般骑在黑衣胖大叔身上,用帽子蒙住他的脸 ,照着头面就是一阵猛捶,捶得他杀猪似地哀叫讨饶,好不容易才停手,黑衣大叔早已晕倒在地丶不省人事。
使者一失去意识,对蓝蓝的咒缚立刻解除,那孩子双眼一闭丶腿一软,便直接瘫在地上,动也不动。
眼见机不可失,连忙抱起蓝蓝,直往门外冲。跑到一半,却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将蓝蓝留在走廊上,折了回来。
大婶见状,急得挥手催促:「快走啊大人!事不宜迟,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怎麽还折回来呢?快走啊!快走!」
「这家伙一定有同夥,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我不能就这样拉着蓝蓝到处走。」
此时地上的使者大叔,正自扶起蒙住脸的帽子,勉强挣扎着想爬起身,不意□□竟挨了一脚,闷哼了一声,便又蹲了下去,痛得缩成一团,在地上直打滚。
「夭寿骨!居然拆起祠堂来了,哎唷!我的妈呀!」
「拆祠堂?我把你这身猪油骨头都给拆了!」
「哎哟!别打了!好丶好,我死 ,我现在立刻就死,求您别打了,哎哟!救命啊!」
「死人还会喊救命?」
「我本来就是死人,不信我马上死给您看,哎哟!我的姑奶奶……!」
「哎哟!您干什麽?不要!不要!不要啊--!」
几分钟後,病房里多了一位一身黑装的少女,只是身型与衣着的尺寸明显不合,过大的帽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纤细的身材勉强撑起了宽大的西装,宛如套着□□布袋的小稻草人,松垮垮的裤脚更是直拖到了地上,脚上的一双大皮鞋则像极了顽皮小孩从爸爸鞋柜里偷出来的鞋子,一身扮相有如马戏团里的小丑,滑稽万分。
反观地上则是躺了一条赤条条丶光溜溜,四肢被五花大绑,全身只剩一条花内裤的中年胖猪(啊不,是中年大叔,这样比喻,猪猪会抗议的,在此特别向各界好猪表示歉意。)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还「哎哟丶哎哟」地不住哼着,模样极其狼狈。
变了装,回到走廊上,正打算逃走,殿後的大婶却停下了脚步。
「怎麽了大婶?不一起走吗?」
「不了,闹出了这麽大事,总得有人留下善後。我在这里可以多少拖延一会儿,替大人争取一点时间。」
「大婶……!」
「快走吧!快带蓝蓝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那大婶您多保重。」
「不必担心我,大人您还是快走吧!」
一边拉着蓝蓝向走廊的另一头奔去,一边回头望,大婶就这样一个人伫立在门边,面带微笑丶挥手道别,随後便转身走进病房里,消失在门的彼端。
(再见了,大婶,但愿您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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