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亡者
一等护理师离开房间,便支起身子,搜寻那孩子的下落,所幸小女孩很乖,一直静静地待在角落里。从外观看来,是个四丶五岁左右的孩子,体型有些瘦小,比起同年龄的儿童,又显得安静许多,没有一般小孩的活泼好动,相较之下,不仅沉默,甚至有些阴郁。
大概是察觉了逼近的视线,一张小脸迅速地缩进了小毛熊的颈後,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瞄向这里,眼神中透露着畏惧,紧抓着小熊的手更加突显她的惶恐。
试着露出和善的表情,向她招了招手:「妹妹来……!过来姐姐这边……过来啊……!没关系的……」虽然已经尽量放轻嗓子,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柔和蔼些,然而那孩子不仅没有因此卸下心防,反而更加後退了几步,整张脸藏到了小熊背後,缩进了角落里。
(看样子得亲自出马……)
(不过话说回来,是我长得太惊人?还是那孩子太胆小?瞧她被吓的……)
怕再次惊吓到对方,於是悄悄地挪动身体,缓步下床,慢慢朝角落移动,然而即使动作如此轻盈谨慎,依旧吓坏了杵在角落里的小家伙,也许对她而言,这番缓慢谨慎的举动,反而更像是朝着猎物步步进逼丶准备大开杀戒的狮子,而她则是那待宰的羔羊。
只见那孩子吓得双眼紧闭,怯生生地拿起小熊遮住整张脸,全身紧绷的模样,像极了遇见大野狼的小红帽,彷佛下一刻就会被一口吃掉似的。
(靠!我有这麽可怕吗?搞得像见鬼似的…...不对,见鬼的应该是我吧?)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麽具有威胁性,只好蹲下身子,扮起了笑脸:
「嗨! 妳好!」
「……」
孰料,脸凑得越近,这孩子反倒缩得越凶,才不过打了个招呼,她就不自禁地退了好几步。
(唉!没辙。)
(对了!这孩子不是老叫我什麽「大人」,何不来个「包大人升堂」试试?)
当下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立刻收起笑容,坐回床上,双手抱胸,板起脸,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式,指着女孩的鼻子,喝道:「妳!过来!」;猝然翻脸,气势滔天,河东狮吼,晴天霹雳,吓得那孩子魂躯一震,手中的小熊差点脱手,愣了一会儿,便乖乖地自己走了过来,紧抱着小熊,低着头立正站好。
「我讲话妳看哪里?」 「是,大人。」女孩忙抬起头,嗫嚅应道。
(哈!果然管用,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的小孩哄不得也!得端出「老娘」的架子,吼她个屎包尿,瞧!这还不服服贴贴?……哎哟!我真是天才,哎哟哟!瞧我这逆天的智商,还让不让人活了?人美智高招天妒哦!哎哟——哎哟哟哟——!)
(不过话说回来,这老叫我「大人」的又是什麽梗?叫得我都老了……该不会……我真长得像个官儿吧?……噗哧哧哧……!)
笑归笑,这戏该怎麽唱下去还是个大问题,正踌躇间,一眼瞥见了女孩手中的小熊,灵机一动,便「隔山震牛」地指着小熊,一本正经地问道:
「它是谁?」「它是小Bu。」
「妳是谁?」「我是【全宝蓝】。」
「那我又是谁?」「鬼怪大人。」
(什麽「鬼大人」?这孩子动漫看太多了我看……)
「嗯哼……」清了清喉咙,既然好不容易撬开了话匣子,自然得问个仔细。
「妳……为什麽一直叫我『大人』?还有,一直吵着求我帮忙,到底要帮什麽忙?」
「是奶奶叫我来找您的,奶奶说,找鬼怪大人帮忙,就可以回家找妈妈。」
(哇!……不是吧!小孩找不到路回家,不是该找警察吗?怎会找我呢?我看起来像条子吗?)
「想回家,应该找警察叔叔呀!」
(哎呀!忘了这孩子已经死了,都成了阿飘怎麽报警?我真是笨……)
正思索着,女孩却已经按捺不住,嚎啕大哭,「鸭绿江」丶「大同江」同时溃堤……
「我想回家……我要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妈……妈……」
突然来这麽一招,登时傻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设法安抚她的情绪。
「好好好,姊姊知道了,妹妹乖,不哭喔!来,秀秀(惜惜),妹妹不哭,姊姊带妳一起找妈妈喔!乖,不哭不哭……」
一边安慰,一边把她拥入怀里,那孩子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孱弱娇小的身躯不停颤抖着。刹那间,阴寒伴随着一股强烈莫名丶撕心裂肺的酸楚,自小小的身躯穿透袭来,直入心底,暗示着这是一个满腹委屈丶心愿未了,却被迫离世的亡者。
「不哭唷……不哭……姊姊秀(惜)……姊姊疼喔……乖……」彷佛抱着一颗冰块一样,突然间,无尽的思念与悲伤,如冰溶雪水般渗入胸口,直冲脑海,眼泪不由自主地跟着夺眶而出。
蓦然间,小脸蛋从怀里探了出来,却已是另一张脸 —— 长长的发丝披散在苍白的脸上,黑褐色的血水和着涕泪,自眼里丶鼻里汩汩地流淌出来,那孩子终於呜咽地道出了她的遗憾:
「妈妈……走……了……不要我了……妈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想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回家……妈妈……妈……妈……」
「好丶好,姊姊知道了,姊姊带妳回家,我们一起找妈妈,一起找妈妈,妹妹不哭,我们一起找妈妈哟!」轻轻地抚摸孩子的脸颊,拭去她一脸的泪,拨开散在脸上的长发,才发现眼前这张苍白的脸,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瘀青和血肿,不仅双眼因为肿胀已经眯成了一条线,五官扭曲变形,黑色丶紫色丶深红色混杂在一起,染满了整张脸,横竖斑驳的新旧伤疤,更是遍布身体各处;仔细一看,还有疑似被香烟烫过的痕迹,点点烙印在颈後。
见此伤势,心中一懔,连忙把孩子放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视了一遍,才发现那看起来像是烟疤的烫伤痕迹,不仅出现在後颈,甚至蔓延到耳朵後方,拨开顶上的头发,竟连头皮都有!腋下丶肘部丶大腿内侧丶小腿下方丶膝窝丶脚踝,甚至脚底……(我的天哪!),而这些烟疤,都巧妙地被隐藏在有衣物或头发可供遮蔽,或乍看之下不易被发现的位置,施虐者掩人耳目的意图,至为明显。
然而烟疤只是小菜,颅骨丶肋骨丶四肢,乃至於手指丶脚趾……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丶变形丶肿胀丶发黑,後脑杓更出现疑似钝器敲击造成的凹陷,青一块丶紫一块的瘀血,随处可见,甚至有各式各样丶大小不一的切割伤丶烧烫伤丶穿刺伤,以及其他不明原因造成的伤痕,密密麻麻丶布满全身,小小的身躯可说体无完肤,整个人活像个破布偶,怵目惊心。
看得见的地方已是如此,看不见的部位又是如何?正想掀开衣物进一步检查,孩子却拼命抗拒丶挣扎,紧抓着衣角不放,皱起了眉头,鼻子里发出了「咿——咿——」的呜咽声,想来是羞於见人,为了替小亡者保留最後的尊严,只好作罢。
突然,一个有点年纪的女性声音,在耳边响起:
「哎哟!这孩子,怎麽这麽不听话,竟然跑到这来打扰大人休息,快给大人赔礼!」
原来是个大婶,有点年纪的妇人,梳着包头,穿着病患通用的住院服,不知何时丶从何处冒了出来,急急忙忙地来到跟前,一边鞠躬哈腰道歉,一边慌张地拉起小女孩的手,拽到了身後,打算将她带走。
「哎哟!大人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孩子计较啊!她还小,不懂事,叮咛过很多次了,她平日很乖的,就是不知道为什麽突然不听话,若是有什麽冒犯了大人的地方,还请您见谅,真的很抱歉,失礼丶失敬......贫妇在此向您恳求,请不要怪罪这孩子……」
妇人大概急了,话没说完,便双膝一屈,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直叩头,俨然一副唯恐鬼神降罪的模样,不停地祈求原谅。
(哇! 太夸张了吧!这位大婶。)
(小孩就算了,怎麽连大人都这样「大人丶大人」的叫个没完?我到底哪里像「大人」了?还是我真长得一副鬼样,连鬼看了都怕?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大婶又是哪冒出来的,好像知道点什麽?)
「这位大婶,请问您是?」
「哎呀!都怪我糊涂,只顾着孩子,自己却失礼了。」妇人整了整衣裳,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低头欠身回道:
「贫妇姓吴,名春晚,京畿道人,因为交通事故被送来,身故後,便一直待在这里,转眼已四十多年了,也算是个老户口。医院乃生死之地,说是看尽人间冷暖丶悲欢离合,大概亦不为过;但是这孩子,是真可怜的。」妇人转头望了望小女孩,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摇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亡灵以真面目示人,多是积怨不解,或者走投无路丶有冤难申,看来她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於您了啊!大人!」
「请您多说一点,我想多知道些关於这孩子的事。」
「哎唷!大人哪!对贫妇说话,不必用敬语的,您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不等开口,妇人便急忙接着说下去,料是怕怠慢了眼前这位「大人」。
「在这里的日子,我也充当老管家,对於一些刚过世不久丶不知何去何从的亡灵,都尽可能丶多多少少地给些关怀丶照顾,协助祂们在此安顿,算是略尽棉薄之力。虽然见多了像她这样被送进来的孩子,但想起她到院当时发生的事,还是耿耿於怀;尤其是直到断气的这一段路,可说步步煎熬,苦煞了她。这样说也许不得体,但贫妇真的以为,也许死亡对这不幸的孩子而言,反而算是一种解脱。」
「那孩子,是受尽各种凌虐丶折磨,被人活活打死的。」
「到院时早已没了呼吸心跳,虽然经过急救,用仪器勉强维持住生命徵象,但她的□□早已支撑不住,从颅内到脏腑多处破裂丶大量出血,血袋里的血一输进去,就立刻从内脏的破口溢出,宛如破掉的水袋一样,血液根本留不住。医师紧急开刀抢救了不知多少次,她的魂魄就这样被困在残破不堪的肉身里,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刀剖丶针缝丶穿刺丶插管丶电击……百般凌迟丶酷刑复加。她那七孔流血丶生不如死的模样,连我一个旁观的亡者,都不忍卒睹……唉!这可怜的孩子。」
「那麽,又是谁送她到医院的呢?」
「是一个年轻的妇人,披头散发,光着双脚,亲手抱着这孩子,冲进急诊区来的。那急切丶凄厉的哭号丶跪在地上哀求医生的模样,时至今日,仍让我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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