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荷月,却已热得仿佛入了三伏。
若照往年万象宫遇上这等好时节,早是不论妍媸不论鱼龙皆混到一处去,规矩体统全然不顾,一片片萎靡不振归于静穆。万无尘亦是一贯要吵着无埃提议露宿于万象宫内山阴之地的。今夕得以暂居漫雪岛,倒是不必如此了。
“姑娘……”
“啊?……啊!怎,怎么了?”无埃对此等君子佳人相悦一类未曾接触之事,就是个活脱脱的榆木脑袋。此刻不知是暑热难消亦或是情怯,两颊红晕迟迟难褪。
“我……我有一疑惑,想请教姑娘。”肖逸路见她紧张,试探着开口道:“姑娘前个自书房中讲那药方子是为长道所有,缘何最后竟是长镜?”
“是我当时狂狷,太过轻信自己判断。再度捏起那药方子,我才感应出一丝丝掩藏于桂香之下长镜真气。”无埃提及此事,仍是免不得皱眉攥拳。她向来容忍不得纰漏出在己处。
难怪那时忽而火冒三丈,原来是恶犬抢错了骨头,回过头气自己无用。肖逸路不由得忍俊不禁。
“说来也怪,有道是人性本善,可长镜长道二人虽不是兄弟倒也胜似兄弟,此番却也曾彼此往复推罪。”
听闻肖逸路如是言论,无埃驳道:“我倒不觉如此,甚至由此事我得了一理。便是人之相与,虽日长年久,却不能以此衡量其间情谊,保不齐一朝一夕顷刻间即化为乌有。幸亏终得良心发见,不枉宗慧真人教诲一场。”
无埃所见,皆是尔虞我诈,人情淡薄,能出此言不足为奇。肖逸路却当了一回事,当下心疼起无埃来。
“或,或许……”肖逸路欲言又止。或许你可以试着信我……这话刚至喉咙,便被肖逸路咽了回去。
他没脸说这话。
“或许如何?”无埃疑惑道,却见肖逸路摇了摇头。无埃亦全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于是不愿追问。
二人此前别别扭扭一道走之境地,因着这话茬扭转了一番,如今已自如许多。有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前因,必有由闹市转向偏僻之处的后果。此时无埃肖逸路蠕蠕于山路之间,一路的山花烂漫,鸟语花香。
肖逸路不由自主且微不可见地朝无埃这侧靠了靠,本以为可比肩而行,却不想无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而止了步,叫肖逸路措不及防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于地。
他着实吓了一跳。
“姑,姑娘……我我我,我并非有非分之想……你你你……”
无埃偏过头去。
“万象宫,没了。”她立于山岩之上,向西而望。远处,有鸟啼于空中,久久盘旋不下。
肖逸路滞于原处。
来时二人行水路,算是由漫雪岛直通向五佛堂,而如今归去若是陆路,便免不得要过十宗殿。无埃倒不惧,只是不愿踏足十宗殿所辖区域,于是绕路而行,可不就只有……
万象宫。
他虽与她在一处,可只觉得她形只影单。
“对不起……”肖逸路黯然。是他害得她原本的世界如此天崩地裂,还一味念着同她风花雪月,岂不可笑哉?!
“你可听到了?可听到它在叫我归去来……”无埃向西指,指向虚无,指向缥缈。她在用记忆充斥荡然无存的万象宫。仿佛是十五年前腊月廿三,冰冷的漫天大雪却热得如同自身体而洒出的鲜血。
“全没了。”无埃仿佛铩羽之鸟,眼见着要倾塌。如今万象宫中一切无象,尘埃阁中满目尘埃。前有万象坊堕落如兽,后有万象宫再生若神。她什么没经历过。可偏偏是这次,她忽而隐约觉得阿尘与她,恐怕是回不来了。不为别的,只为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有着“败后若未死,卷土定重来”之豪情的万无埃了。
无埃背对着肖逸路,不动声色地落下两行清泪。肖逸路虽看不见,却猜出了个差不离。
“姑娘,我知错不可挽回,世上也没有死灰复燃。可我,可我愿意,我愿意还给你一个万象宫。或,或许它不比从前更好,可我……可我愿意赴汤蹈火,做到我再也做不动,做到我……死不复回……”
此话虽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坚定不移。无埃回眸,对上肖逸路宛若熹微晨光发亮的双眼。她脸上已然没了泪痕,却有两滴泪水于眼中打转。
“发此等狠咒毒誓……”无埃忽而带着一丝嘲谑地发了笑,她笑得明晃晃,笑得毫无掩饰。继而道:“你拿什么还我?拿你脑子里百无一用的破书?还是你这连当街鼠类都不如的胆量?”
“不,不是……我……我……我或许可以……我或许可以复原‘淬火铸刃术’,我……”
“淬火铸刃术?你能?!”无埃心中忽有一阵希望升起,却下一瞬便被她压灭。她逼视着肖逸路道:“我不曾忘,你我初见,你说万象坊覆灭有蹊跷,而后又以淬火铸刃术的名头将我带至十宗牢。我不得不好奇,你是如何得知的。”
“万象坊覆灭只是战隽教我说的,那件事我不曾得知。只是我曾见过一本册子,上头记着淬火铸刃术之名。我瞧着新奇,就带去给战隽看……”
“实话说,淬火铸刃术之方,早就失传了。”无埃打断他道:“恐怕战隽看了也会不屑一顾的。他的目的当不在于此。”
“非也,非也!”肖逸路连连摆手,否定道:“他很感兴趣,甚至感兴趣到过了头!”
“这不可能……淬火铸刃术不过是当年阿爹阿娘赖以生存之术,本不值一提……虽几乎各家镇门名剑皆出于万象坊,但断不至于叫战隽如此在意……”
“姑娘,我想这东西必有你我不知之用,我或许可以尝试复原此术。”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此术我并未学过。阿尘,更不必指望了……”
“姑娘,我听闻战隽自万兄体内夺出一珠,那珠子是否可能与淬火铸刃术有关?”肖逸路如今竟是直呼战隽大名亦不觉别扭,他已然不愿同十宗殿再有瓜葛了。
“绝无可能,月心是我阿娘的东西,此物至多是助人内力大增……”无埃也不敢确定了,她如今虽是力傲群雄,许多事情还是不够通透,比不得肖逸路所知。
“姑娘不必记得,亦不必胡思乱想。我自知欺瞒过姑娘,姑娘很难信我,却只想求姑娘赌上一把。”
“赌何?我如今一无所有。”无埃茫然。
“成,汝之余生;败,你取我命。”肖逸路一字一顿,生怕无埃听不清楚。
无埃隐带笑意,虽不明显,肖逸路却觉出与此前之不同来。他不由欢欣鼓舞。
万无埃,她,朝着他笑了!
“余生还是有的,若你可信,给你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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