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刚从庭院回到室内,白老夫人已上前,掸落她身上的碎雪,递给她一块温热的毛巾,“快暖一暖,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了毛病。”
展念心中一热,乖巧地点头,“好,谢谢白奶奶。”
白老夫人又去掸胤禟身上的雪,胤禟小时虽有嬷嬷照顾,但那不过是完成差事的谨慎和敬畏,是以白老夫人这样亲切自然、全出关怀的动作,竟让他一时怔愣当场。
白老夫人同样递给他一块毛巾,“哥儿也别凉了。”
胤禟接过,却半晌没有动作,只是默然将毛巾攥在手中,白老夫人索性自己动手,拿过毛巾将他的手包住,一边揉搓一边絮叨:“都说富贵养人,照我说,哥儿却瘦了些,方才席间我瞧了,哥儿并没有吃多少,这样挑食可使不得,我如今是老了,从前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一顿……”
胤禟渐渐回过神,掌中的暖意传至眼底,有惊人的亮色。
将近子时,众人才各自告辞。展念与胤禟回到府上,佟保已提灯在门外迎候,展念问:“我们出去这么久,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佟保吸了吸鼻子,“主子不喜夜行,奴才见天色暗了,想着主子该回了,便出来迎着。”
展念扮了个鬼脸,替佟保补全心声:“没想到,九爷子时才回来,好苦也!”
胤禟道:“寅时你随我进宫,先去歇息。”
“奴才不敢……”
展念循循善诱地洗脑:“你站了这么久,都感冒了,如果不好好休息,感冒就会加重,明天进宫的话,你忍不住在皇上面前咳嗽打喷嚏怎么办?或者传染给在场的皇子大臣们怎么办?”
佟保一抖。
胤禟:“下去。”
佟保这次没有反对,迅速回了一声“奴才告退”便消失。展念望向胤禟,“什么叫说话的艺术?我觉得,你周围的人那么怕你,和你这个别扭的性子有很大关系。”
“那你呢?你怎么不怕我?”
“我?”展念挺起胸脯,甚是得意地回:“因为我独一无二呀。”
若不是怀里捧着她买的一堆东西,胤禟着实想腾出手敲她的脑袋,然而望向前方提着灯,足下轻快仿佛生风的女子,又心软得说不出话,只有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欢。
展念回到住处,胤禟将她的东西堆在桌上。因着展念从前过年,并没有守夜的习惯——一个人守夜还不如去睡觉,加之她在古代已规律作息数月,早不习惯从前日夜颠倒的生活模式,是以此时困倦不堪,直挺挺栽倒在床上。胤禟看得好笑,“这样困?”
展念伸出一根手指,“赌一只元宝,不,赌一只胤禟,某人此刻也一定又累又困,但他碍于面子,打死不认。”
胤禟噙笑望她,半晌,走上前,将展念轻轻推到床榻里侧,与她并肩躺下,“嗯,确实如此。”
展念微微惊讶了一下,“你睡我这儿?”
“你赢了,赌注自然归你。”
展念:“……”
胤禟低笑。
展念突发奇想,“下次我们打赌的话,赌一只展念吧!”
胤禟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啊?”
“我输不起。”
展念心底骤然一缩,忽然没了玩笑的心思,“输不起……吗?”
“有你,世间再无可得,无你,世间再无可失。”
雪已停了,温厚的月光洒下,有浅淡的光亮。仿佛是一片缥缈的薄雾,有经年不散的婉转柔肠。
展念没说话,只悄然握紧他的手,朝他身侧依偎而去。
两人皆是困倦,很快便有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展念不自觉便蜷起身子,轻微的动作却将胤禟惊醒,刹那跃起,去取枕下的剑,然而枕下什么也没有,于是又下意识后撤,警惕地伏于黑暗中。
展念被他的反应惊到,尚有些茫然地从黑暗中坐起身,“胤禟?”
胤禟的声音有些艰涩,“阿念,我……对不起。”
展念起身,摸索着点了一支蜡烛,“没事,是我忘了点蜡烛。”
她去拉胤禟,胤禟却没有动,甚至向后退一步,“不如……我先回去。”
“你逃得了一时,难道逃得了一世?”
胤禟偏过头,眉眼有沉沉的黯然,“我怕,我失手伤了你。”
“我不怕。”展念亦偏头迎上他的目光,眉目清明含笑,强行把他拽回榻上,捂住他的眼睛,“睡觉!”
移开手,胤禟的眼仍睁着,神色明显透出紧张,展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再次捂住他的眼睛,然而甫一移开,胤禟便又下意识睁眼,“睡不着。”
展念无奈,半支着身子瞪他,苦思半晌,蓦地一笑。她缓缓俯身,亲吻他的眉睫,胤禟下意识闭上眼,然而展念的唇仍没有移开,如一只长久停驻的蝶,直到胤禟的呼吸逐渐变得和缓,她才柔声开口道:“不要怕,胤禟。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结果便是,新年未到,展念已甚是心力交瘁。
一连数次,只要她有所动作,胤禟必会警觉醒来,但值得欣慰的是,反应的激烈程度有所改善,从最初的一跃而起,到最后只是用力按住她的手腕,不可不谓长足的进步。
就在展念以为终于可以安稳睡去时,忽传来一声烟花的巨响。
过年竟然有人燃放烟花爆竹,四下的寂静忽然被嚣张地打破,现代人展念着实吓了好大一跳,胤禟更是直接坐起身,显然也是从梦中被惊醒,喘息尚有些急促。展念伸手拽他,“没事没事,烟花。”
烟花一声接着一声,不过片刻,又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展念看着窗纸透出五光十色的瑰丽,有些困惑,“怎么了,是跨年了吗?”
胤禟重新在她身旁躺下,侧目望向她,“是。”
展念打了个哈欠,“胤禟,新年快乐。”
胤禟轻吻她的眉心,“你也是。”
展念长叹一口气,郁闷地用被子蒙住脸,“好吵,我肯定睡不着了。”
胤禟失笑,将被子拉下,“看来阿念也不喜欢烟花。”
“也?”
“烟花喧嚣,会让我听不清四周来人。”
展念想了半晌,一本正经道:“其实,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把我的心跳放大,差不多就是外面这个效果。”
胤禟一愣,笑着捏她的鼻尖,“你啊你啊,真是不知羞。”
展念越想越不对劲,“哎,第一次竟然是我先亲你吗?”
“其实,”胤禟的眸中似有光彩流转,“那不是第一次。”
展念反应了半晌,佯怒道:“好啊,你之前还偷亲我?枉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我若真是正人君子,此刻该在停云堂,而非往迹园。”
“不要转移话题,快老实交代,什么时候的事?”
“塞外,我生辰那夜。你睡去前,唤了我的名字。”怀中的女子无意识呢喃,唤的竟是“胤禟”二字,他中夜心动,情难自禁,便低头吻上她的发顶。
展念没料到这么一出,呆呆望着帐顶,“难道我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你说呢?”
展念自然不是寻常女子,既不脸红也不闪躲,反而愈加八卦和兴奋,“那你什么感觉?是不是心里在炸烟花?”
“……”
“说嘛,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不是!”
展念笑吟吟地凑近,“以后过年,我把心跳放给你听啊。”
“……”
展念忽有一种调戏良家妇女的错觉,顿时戏精上头,利落坐起,双袖一震,配合屋外无休无止的烟花,如演话剧一般抻着嗓子,即兴配上从前背过的台词,“你听,我的心跳多么急促,你看,我的心海多么璀璨。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是它净化了的火星……”
展念正是兴起,却被一把拽倒,下一瞬,胤禟已欺身吻住她,低沉的嗓音极近地响起,“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
展念觉得,此情此景下,若是任人宰割,就枉她拍了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戏码。她伸手环住胤禟的腰,靠近他的颈畔,吐息轻轻的,笑道:“当然不,只是九哥哥偏爱用这种方式,堵我的嘴罢了。”
胤禟再少年老成,于男女之事上,终归是全无经验,根本经不起展念漫不经心的撩拨,一双眼逐渐染上□□的迷乱,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喑哑的嗓音仿佛有些咬牙切齿,“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妖精。”
展念故作惊讶,“天哪,九皇子孤陋寡闻还要怪我吗?”
胤禟再次堵住她的嘴。
展念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胤禟却有自持守礼的世家教养,在不明不白、无名无分的情况下,并不会真的对她做出什么越轨之事,他放开展念,重新躺好,克制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可疑的狼狈和恼怒,“睡觉。”
展念心中暗笑,满街的鞭炮烟花之声,能睡着才怪!
然而,想不到在这个喧嚣的夜晚,两个素来浅眠的人,竟真的安稳睡去了。
醒来时,天光已亮,榻旁已空。展念知道胤禟必是进宫拜年了,便慢吞吞起身洗漱,推门便见知秋正清扫小园,知秋见了她,喜气洋洋地上前拜年,展念依葫芦画瓢,也回了些吉利话,顺便同她分享了昨日上街的好物——譬如两只精巧可爱的福袋。
“店家说了,要把愿望写在里面,然后在新年的早上,挂到最高处,我给你也买了一个。”
知秋摆手,“我没什么愿望,姐姐把这个给九爷吧。”
“他一个大老爷们,肯定要嫌弃,这种事,当然藏的是女孩子的小秘密,我就想给你。”
知秋笑了,“那好吧,我去拿笔。”
各自写完,知秋又找来一只梯子,展念将福袋挂在蓝海棠的最高处,想着冬去春来,一树浅蓝之中一点殷红,定是格外娇艳。知秋亦踩梯而上,却不小心滑了脚,展念下意识伸手去接,于是二人齐齐滚落雪中,知秋慌乱起身,想扶展念起来,而展念瞥见她裙角沾了些许泥雪,便不急着起身,伸手替她将脏污拍去。
知秋赶紧将她拉起,“姐姐摔到没有?”
“没有,你呢?”
知秋松了口气,随意将福袋挂在一旁的树枝上,“想来是我贪心了,凡事还须力所能及才好。”
展念嬉笑着撞了她一下,“什么愿望啊?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实现。”
知秋不答反问:“姐姐又许了何愿?”
展念随口胡诌道:“自然是长成倾国倾城、身怀异香的红颜祸水咯。”
知秋噗嗤一笑,“日后姐姐的衣物,我定尽心熏香,助姐姐一臂之力。”
“宜妃娘娘那儿的一种香,有海棠的清气,我就要那种。”一提到宜妃,展念不由想起退婚的事情来,顺带想起自己这尴尬至极的身份——留在阿哥府,便始终是个塞外捡回的婢女,去董鄂府,便铁定是要穿帮,着实进退两难。
展念头大地摆摆手,“不提香了,知秋,你今天有空没,我们去逛街啊?”
“九爷吩咐了,在他回来之前,姐姐不得外出。”
“那就在府上转转吧。”
“好,我陪姐姐。”
展念自认是个极乖巧极懂事的人,胤禟将她安置在往迹园中,颇有金屋藏娇的意思,是以她无聊时只会从小门溜去街上,很少在府中招摇,也因此,住了数月,她对阿哥府仍是陌生得很。
往迹园为内园,从停云堂出去,走不多时,便是府上的一处花园,冬梅青松疏落有致,雪后初霁,光景如新,展念正四处漫步,忽听前方的小阁传出莺莺笑语,不由驻足看去。
暖阁中开了一面小窗透气,几个女孩子或坐或站,正品茶调香,软语浅笑,其中一个偶然瞥眼,瞧见园中的人,脸色渐渐冷下来,众人见有异,纷纷向窗外望去。
蓝衣的女子立在一株红梅下,颜色竟比花色夺目,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却如娇花照水,有极尽精致的仪态。无波的面容上,一双眸却是世间罕有的清明皎洁,如天河里独一无二的月。
众人皆不识她,然而看见知秋,便已猜到她的身份。打量、审视、羡慕、嫉妒、鄙夷、漠然,阁中目光一时灼灼。
展念亦认出那个最先看向她的女子,正是九皇子的妾室朱锦玉。眼下的情景,她感到有些荒唐可笑,仿佛忽然从甜宠剧的片场切换至宫斗剧的片场,又仿佛只是她从前生活中极为日常的重现,皆是她司空见惯的目光,然而早已不痛不痒的心,竟莫名产生郁结。
知秋道:“姐姐若不想见,我们走开便是。”
展念望着阁中容色各异的女子,笑意略显勉强,“早晚都要见的,不是么?”
就算她再自欺欺人,也无法一直缩在往迹园中,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毕竟,眼前这几个袅袅婷婷的女子,是九皇子合法的妾室,她若想同胤禟相守相伴,总是逃避不了这样的境况。
已有女子打开小阁的门,笑意温淡,“外间风大,姑娘不如进来吃一杯热茶?”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