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冽轻笑一下:“你们唐家立宗,你可记得是为何?”
“听闻是青城山有一仙人骑鹤而来,在大罗山下的唐家庄扔下一卷经书。唐家先祖于上头寻得修仙之术,活至五百岁上尸解去了。”唐青祝道。
从冽应:“我也不过是听说,听说青溪派先祖也姓唐。”
冥鸿诧道:“莫非我们青溪的祖师爷就是那尸解之后的唐家先祖么?”
从冽摇头:“不一定。”
太阳在一点点偏西,说至此处,三人之间似乎是有了些什么默契。
方才从冽说到梁国有妖族撑腰时,唐青祝已将自己在那洞中见到的事情串联了起来。
“史书上头不过寥寥几笔,当年混战时的许多事情,怕是已石沉大海无从得知。梁国势强,一边在北面与江国周旋,一边还能分神去对付更远处的运国,而运国中心在蜀地,且蜀地又与江国有扯不开的联系,这不仅是因为江国在蜀中有三座城,”他道,“或许还因为当年江国的世子在蜀中学过艺。”
顿了一顿,唐青祝总结道:“江国是修道之国,蜀中多仙山,江王必然是重视这一块儿的。梁国若是不忌惮这一点,也不会率先想将这十座城池拿下。”
从冽点点头:“青溪山正好在蜀地边界之上,听闻当年江国世子命格十分奇特,为破命,自小便被江王送到了青溪山学艺。世子拜在青溪门下,从此行走江湖朝堂皆用了道名,跟的是青溪祖师爷的姓。”
她看向唐青祝:“唐青祝。”
冥鸿一愣,顿时反应过来了:“五百年前师父是江国世子?此世依然投生到了江国卫氏?”
唐青祝忖道:“原来是个道名。”
从冽道:“当年与世子一同被送到青溪山的还有一人,同样与我们在一处学艺长大,因了年纪小,是门派里头的小师弟。”
她说着扭头看冥鸿:“师弟道名唤作冥鸿。”
“我?”冥鸿诧道。
唐青祝也转头看他一眼:“你。”
不等冥鸿再问,他接着道:“梁国攻陷了蜀中,周围十城百姓全部聚集于尤城之中,唐青祝与冥鸿将尤城托付给师兄纪堂,前去江国搬救兵。然而中部交战已久,双方僵持不下,梁王便趁此机会逼迫江王退兵,并提出以江都附近的城池来换尤城八十万人的性命。”
“我在洞中几番来回,皆未瞧见过江王,现下不妨猜测一下,许是江王身边的大巫已去,而江王不理世事,或者已无心力理会世事,因而江国当时是我……是唐青祝监国。”
冥鸿听得紧张极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唐青祝。
唐青祝却不知为何不愿抬头与他对视,依然是看着地上那图,重又拾起树枝来比划:“混战久了两国都是元气大伤,唐青祝因而同意了梁王的要求,就在他们以为情势可以稍微缓和之时,梁国却立时进攻了江都。不管是缓兵之计还是从长计议,通通变成了一场笑话。”
此番话说毕,冥鸿接口道:“我们来时从尤城经过,八十万人早已死光,说明梁国并没有遵守原来的约定。”
从冽似笑非笑道:“梁国没有放过尤城,也没有放过江都,梁王本以为谢家的运国也是囊中之物,不曾想会被从不理会中原事的朱雀族横插一脚。朱雀族为运国从背后突袭梁国都城,运国最后得以反败为胜,统一了天下。”
“但是朱雀一族分明就是受了天道禁锢的巫族,他们插手人间事,帮了谢氏,最后也落得一个了全族皆灭的下场。”
她话音落下,三人同时沉默了。
日光斜得愈发厉害,自丛林外头照进来,半明半昧之间,阴影正好将地上图中的江国与梁国笼罩住。
运国就此如同日升,造就了这五百年的太平盛世。
“似乎……”冥鸿迟疑道,“似乎与史书上的大致记载并无冲突之处?”
唐青祝心叹天真,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从冽看着地上的阴影一点点拉长,眼里忽地蓄满了泪水,听到冥鸿的话,她凄怆地笑了一声:“五百年的太平盛世。”
“五百年的太平盛世!”她仰头狂笑一阵,看着林间树梢,“五百年盛世,青溪派所有人,死守尤城的纪堂师兄,还有尤城的八十万百姓,再加上朱雀族整族,这样多的血和命,在史籍之上竟一笔也捞不着。”
“通通被忘得干干净净!”
从冽声音嘶哑着,喊完这一句后,骤然泪流满面。
冥鸿像是生怕她疯了,着急地往前跨了一步,唐青祝却拽住了他,轻轻摇摇头。
“从冽,你如今可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人是妖?”唐青祝问。
从来兀自摇摇头:“我不是人,也不是妖。”
她轻声道:“我是青溪派的弟子从冽,但现在的我只是一口气。”
话音还留在耳边不曾散开,唐青祝突然看到从冽的双脚消失在了空气中。冥鸿也发现了,他立时弯腰伸手一捞——
捞住了一缕清风,转瞬即逝。
二人怔在原地。过了好半天,冥鸿仓惶地回头,无措地看着唐青祝:“师父?她说她是我师姐?”
唐青祝沉默。
“为什么消失了?”冥鸿小声说,“为什么啊?”
唐青祝依然是沉默。
冥鸿低头看着地上那图,不知不觉间,阴影已自梁国和江国蔓延开去,覆盖了运国的地盘。
“为什么啊?”他喃喃,声气散在风中,听得不太分明。
一直到夕阳彻底隐没,唐青祝和冥鸿才离开了那洞窟前,一前一后踩着小路,下到望仙镇顶端的平台边。
屋子就在眼前了。
唐青祝一脚踩过去,猝不及防听见“汪”一声,他立时想往回走,转头正好撞在冥鸿身上。
冥鸿忙伸手把住他肩,朝着屋子大喊:“合欢!白敛!师父回来了!把大黄牵走!”
唐青祝简直无话好说,生气都来不及生。
那路十分窄,他硬生生从冥鸿旁边挤到了他身后去,还要继续走,被冥鸿一把拉住了。
冥鸿忍俊不禁,紧紧握住他手腕:“师父别怕。”
唐青祝被他制住脱不得身,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愤愤道:“我看你们就是不想让我回来!”
脚步声匆匆响起,合欢出来了,她看到二人眼睛一亮:“师父!”
大黄跟着叫个不停,唐青祝不耐烦地“啊”了一声:“丫头!”
合欢忍笑道:“马上牵走马上牵走。”说着匆匆转了身。
“白敛那小子怎地不出来看我?”唐青祝不满地问。
话音刚落,旁边厨房里头出来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生得高挑清秀,看上去跟冥鸿差不多大,人比唐青祝还要白净上几分,称得上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那脸上沾了面粉,表情十分扭曲,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又或者是在生气。
看上去滑稽得很。
唐青祝还没来得及问问那是谁,那男子已飞速朝着二人奔过来,边跑边破口大骂:“唐子告你个王八蛋!你有本事别回来啊!”
唐青祝一愣。
他双手本来把在冥鸿肩上,离他极近,此时冥鸿转头,二人在咫尺之间对上眼,呼吸交错了一下。
冥鸿道:“师父,那是白敛,就在你走的第二年他治好了镇上所有人,睡了一觉起来忽然就恢复人身了。”
他说话间的气息全部扑在唐青祝脸上,像是清风在挠痒痒,唐青祝一时之间不敢动弹,生怕动静太大吓跑了他似的。
冥鸿见他还怔着,有些不明所以,正待要开口,那头白敛已经大张着双臂,一把将二人都抱住了。
唐青祝还没反应过来,背上已经被重重掴了一下。
“唐子告你王八蛋!哼!”白敛边骂边试图将手再收紧些,“竟然就这样走了三年!你再不出来小冥鸿都要急死了!”
冥鸿被裹在二人中间动弹不得,哈哈地笑。唐青祝胸膛紧贴在他后背上,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抖动,还有难以忽视的温热。
他强敛着心神,玩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妖精啊,啧啧,现在倒是变成名副其实的小白脸了。”
白敛气极,又在他后背上掴了几下。
唐青祝生受了,笑了笑,温和道:“三年不见你就这么对我?”
“饶你一次!”白敛扬扬下巴,松开了手。
唐青祝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勉强跟冥鸿扯开了一点距离。
合欢不知将大黄牵到了哪里,这会儿正好回身,看到在小路口挤作一堆的三人,笑了笑:“师父,牵走了。”
唐青祝看了她几眼,小姑娘长高了些,出落得愈发好了,眉眼间的神态似乎也比从前柔一些。
想来是离了尤城的阴气怨气,人形也跟着变化了。
“丫头都这么大了。”唐青祝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白敛瞅他一眼:“我们都长大了,除了你。”
唐青祝嗤笑一声:“你这哪是长大啊,你这是变身,知道的说是过了三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鬼上身了。”
白敛又要反驳,冥鸿笑道:“快进屋罢。”
四人于是笑笑闹闹一起进了屋子。
合欢说去厨房做饭,白敛也要跟着去,唐青祝在他身后问:“把你自己炸了给我补身子可好?”
“呸!”白敛翻了个白眼,跟着合欢去了。
唐青祝这才得空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堂屋。
虽说三年前这屋子也只住了没几个月,但此时乍然见到一切如旧,心头依然是有点五味杂陈。
直到此时,他才蓦地觉得恍若隔世。
他不由得再次默想,确确实实是过了三年。
冥鸿见他在打量,道:“今日镇上在过端午节,下头人都忙着呢,我明天再去跟白族长说你回来了,今晚我们自己过。”
唐青祝闻言转身看他。
许是他目光太过专注,冥鸿有点疑惑,眨了眨眼问道:“师父怎么这样看着我?”
唐青祝眼睫轻轻颤动几下,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连带着心尖都有点发涩。他不露声色道:“你突然长高了这么些,我有点不习惯。”
冥鸿笑了笑,朝他走近两步,伸手比划了一下:“比师父高了。”
“没大没小。”唐青祝道。
冥鸿轻轻歪歪头,神情认真:“没大没小的意思是师父为大冥鸿为小?师父的意思是真的认我是徒儿了?”
唐青祝看着他,末了笑:“真是,我早说过什么?留在人间久了越来越会钻空子了。不做你师父我依然比你大。”
二人目光交织在一起,不知为何突然都沉默了,对视许久,冥鸿开口喊了一声:“师父……”
他后头的话未出口,外头白敛喊了一声:“吃饭咯!吃饭咯!”
冥鸿有点仓促地移开目光,道:“师父,吃饭了。”
唐青祝点点头,在他前面一步出了堂屋。
正是盛夏,四人就在院中支了个几案,端上了饭菜来。
“瞧起来你们在这儿过得还不错?”唐青祝转头见平台边搭了个丝瓜架子,笑说,“若此处真是桃源,小心这里过了三年,出去已过了十辈子。”
白敛道:“你好意思么?不是因为你瞎跑的缘故么?还说这种话,你就是不识好歹,以前不识好歹现在也不识好歹。”
唐青祝闻言没有反驳,只细细打量他半晌,等他不自在了,才道:“果真是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白敛问,说着话的同时看了合欢一眼。
唐青祝摇摇头:“成了人不朝人怀里钻了,说话硬气得很哦。”
白敛闻言,立时够过身子去,把头抵在他心口前:“就钻就钻!”
合欢挑眉笑了笑。
唐青祝见白敛还是这么一副小无赖的样子,摇了摇头,却并未伸手推他,只是弯起眼睛姿态闲闲地骂:“滚!”
白敛在他怀里毫无形象地继续钻,唐青祝喊了一声:“冥鸿。”
冥鸿哈哈笑了几声,抓着白敛的后领子扯开他,白敛这才消停。
傍晚微风起,上峨眉月已吊在天边,四人默契地不谈那洞天,也不管明日前程,只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末了唐青祝道:“可惜了,没有酒。”
像是专程在等他这一句,一个声音自平台边缘传来:“酒来了!”
那声音对唐青祝来说太过熟悉,却是许久不曾听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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