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晏卿没有细究她的“回来”是何意,左右不过是胡言乱语,只如今兄长不在,她独个儿闲晃也是无聊,索性站定了,与她说说话,权当解闷儿了。
“你认得我?”
忽的起了一阵狂风,携着滂沱大雨来的汹汹,回廊外的菩提树被吹得枝叶乱颤,像是下一刻就要折了,瞧着便觉胆战心惊。
“大名鼎鼎的永宁郡君,上京谁不识得?”朱娘子坐在廊下,原就比徐晏卿矮上一截儿,此刻与她说话,也只微微抬了抬头,十分倨傲无礼。好端端一句恭敬的话儿,被她用谑嘲的调子这么一说,便叫人心里不上不下,怪没滋味儿的。
徐晏卿身为徐相爷的孙女儿,自有许多人巴结奉承,或有骨子里带着些傲气,不肯撇了风骨的,也绝不会冷言冷语,叫她不快。像朱娘子这般无礼的,实在不多见。
白鹭不忿主子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家娘子那儿遭了冷遇,想也没想,便斥道:“放肆!竟敢对娘子无礼!”
朱娘子微勾了勾唇,似乎在笑,古里古怪的,倒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冰冷的雨水划过苍白瘦削的脸颊,滴滴答答地,渐渐在她脚边汇成一条浅浅的溪流。
她倚着朱红的柱子,坐在菩提投下的虚影里,像是一樽没有生气的陶俑,虽披着一身活人皮,也挡不住内里的沉沉死气。
而她不过是桃李初绽的年纪。
徐晏卿怜悯地看着朱娘子,众生皆苦,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念及此,徐晏卿轻声喝止了想要教训朱娘子一通的白鹭,欲顺着来路回去。
“郡君。”徐晏卿要离开时,朱娘子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徐晏卿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她穿着缟色的衣裳,那本不是甚么吉祥的颜色,被风一吹,勾着云纹的衣袖便扬了起来,像是风中摇曳的两道经幡,总露些不祥。她那样瘦,立在风雨中,几乎要乘风而去。
“昔日庄周梦蝶,醒来之后,竟不能分辨现实与虚幻,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亦或是蝴蝶之梦为周。”朱娘子冷不丁地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漆黑的眼里染上几分迷惘之色,像是困惑极了,“郡君觉得,究竟庄周是真的,还是蝴蝶是真的?”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不论庄周亦或是蝴蝶,都免不了身归天地的那一日。孰真孰假,又何须辨个分明。”徐晏卿沉吟片刻,回道:“只要活在眼下,所遇所见,皆是真实。”
朱娘子怔怔的,怅惘地伸出手去,清泠泠的雨滴落在白生生的掌间,又顺着掌间的细纹滑下,余下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也被沥沥雨声淹没了。
*
外头风雨交加,实在不是闲逛的好时候,徐晏卿不想打湿鞋袜,便寻了个寮房,暂避风雨。白鹭坐在槛窗下,从绣囊里拿出几根彩绳。
“采薇姐姐让婢子给她打个团锦络,”白鹭拿起两根颜色不一的彩声,比了比,问徐晏卿:“娘子,您说配什么颜色好看啊?”
采薇是徐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性情温和,体贴入微,很得徐夫人的喜欢。
徐晏卿见白鹭手里捏着一截鹅黄色的丝绳,便道:“不若用竹青来配?瞧着清清爽爽的,又雅致,配采薇再合适不过了。”
徐晏卿才说完,外头便喧嚣起来了,间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闹哄哄的。白鹭放下手里的东西,探出脑袋四处张望,见两位年轻女子匆匆路过,忙拦下问道:“两位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两位女子原是这附近的山民,得了闲结伴来寺里上香求愿的,见白鹭打扮不似寻常百姓,只怕得罪了贵人,便道:“听说放生池那边淹死了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白鹭再想不到会遇着这事,一脸惊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淹死,不是有栏杆么?”
年长些的女子说:“说是失足淹死的。”
“谁知道是失足还是别的什么,”一旁的年轻女子插嘴道:“要我说,指不定是大户人家里的阴私……听说那位淹死的娘子本来就痴痴傻傻的。”
高门大院里的事儿哪是旁人能随意揣测指摘的?年长些的未曾料到同伴这样胆大,急得拍了她一下,使了好几个眼色,叫她莫要乱嚼舌根。年轻些的女子自知失言,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倒没再说甚么不该说的了。
白鹭听到年轻女子的形容,心里便是一咯噔,想起方才遇见的朱娘子,顺嘴儿就问出来了:“你们说的那户人家,可是姓朱么?”
依旧是年轻些的女子回话:“听寺里师父的称呼,仿佛是这个姓儿。”
白鹭从外头回来之后,便神思不属,连绳子穿错了都不知道。徐晏卿眼见她编了个四不像,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打外头回来便是这个模样,可是谁得罪了你不成?”
白鹭回神,瞧着徐晏卿欲言又止。朱娘子的死到底还是晦气的,她不想吓着徐晏卿,便摇了头,说:“没甚么。”
徐晏卿便笑道:“同我还有甚么不能说的?你且说罢。”
白鹭心里藏不住事儿,经她这么一问,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悲又愁,“娘子,其实朱娘子也挺可怜的。她也算身世清白,又是官家出身,倘若没病没灾,如今不知过得多好。”
左右赵氏不在身边,白鹭也没甚么不敢说的,她虽觉得朱娘子为人傲慢了些,在知道她身故的消息后,却也惋惜,“您不知道,方才有人说,朱娘子失足跌进池子里淹死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徐晏卿心说这哪来的世事无常,分明是有迹可循。
倘若朱娘子那大逆不道的话未曾传出朱家,兴许还能活,可如今她那句“皇帝昏庸”已经在市井中流传颇广,要想保住性命,便成了天方夜谭。
即便朱娘子今日没有溺水,明日兴许也会暴毙,总而言之,朱家绝不敢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给朱娘子一条活路。与其叫朱娘子带累整个朱家,倒不如狠心一些,当断则断。
“说起来,朱娘子也没做过甚么坏事儿,偏偏命途多舛,”白鹭心有戚戚:“老人常说佛祖慈悲,可婢子不明白,为何他们总忍心袖手旁观?”
“世上人千千万,若要一个个听,一个个看,那也太为难佛祖了。”徐晏卿道:“求神拜佛,不过图个心里安慰罢了。若想过得好,只有靠自个儿。”
“怪道寺里的师父们常说众生皆苦呢,原是真的。”白鹭恹恹道,她垂了头,瞧见手里被拧巴成一条大青虫的络子,心头那抹愁也便散了,不由惊呼,“哎呀,这络子怎么打成这样儿了?”
“这可不得问你自个儿,”徐晏卿抿嘴笑道:“我瞧你下手干脆利落,还当你知道呢。”
“婢子哪儿知道啊!要不是绳子在自个儿手里拽着,还当是脚缠出来的呢。”白鹭嫌弃道,她将那大青虫吊在眼前,左瞅右瞅,瞅着瞅着又笑起来了,“可不能叫白鸥知道了,不然又是一通笑话。”
徐晏卿乐不可支,笑得伏在案几上半天没缓过气儿来。
正说着话,徐霁卿便从外头进来了,听到笑声,便展了眉,笑问道:“笑什么呢?这样高兴!”
徐晏卿见他回来了,便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扬着笑脸往徐霁卿跟前去,“白鹭失手了,这回打的络子可丑,正笑话她呢。”
白鹭羞得面上通红,一抽手将络子塞进了绣囊里,索性来个“毁尸灭迹”。
徐晏卿见好就收,也不揭她老底儿了,回过神问徐霁卿,“哥哥,找你的人是谁呀?竟去了这样久。”
“是从前的同窗,许久不见,便略坐了会儿叙叙旧,”他揉了揉徐晏卿的头发,笑问道,“是等累了吧?我们现在就回府。”
“不累不累,”徐晏卿忙道:“哥哥要是累了,便歇一歇,咱们晚些回去,也不打紧的。”
天色依旧阴沉,徐霁卿估摸着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便打算趁着雨势渐小时,带妹妹回府。
徐府的小厮知道主家要回府,便将马车里早早备下的雨具送上山了。徐晏卿这会子正由白鹭伺候着穿上蓑衣。
她嫌蓑衣丑,在家时是从来不用的,衣裳脏了湿了,换了就是,左右都在家中,要换衣裳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外头不比家中简便,湿了衣裳可不好换,这菩提寺离徐府还有一会子车程,要是路上着了寒,却不上算了。
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徐晏卿觉得自个儿就像画里走出来渔翁,神气活现,只差一条垂竿,一叶扁舟,便可出没风波里,作那江上往来人了。
她与白鹭这么一说,白鹭便笑道:“渔翁是做不成了的,船娘倒可一试。只是,船娘日晒风吹的,娘子还得往脸上抹些灰,才瞒得过人眼呢。”
徐晏卿在脑海中描绘那个模样,也觉得好笑,她嗔了白鹭一眼,道:“好放肆的丫头,连我也敢打趣了,多早晚告诉奶娘,瞧你还敢嚣张!”
白鹭知她不过玩笑,却也配合她的演出,乖乖讨饶道:“好主子,您就行行好,饶了婢子这一回吧,再没有下回了。”
“那可不成,既不叫我告到奶娘那儿去,便得受罚!”徐晏卿煞有介事道,“就罚你今晚多用一碗百宜羹!”
这哪里是罚,分明是赏呢,白鹭脆生生地应了声“诶”,又做出一副痛悔的模样,道:“婢子以下犯上,实属不敬,娘子大度,婢子却不能仗着娘子的好性儿忘了形。娘子不必心存不忍,狠狠地罚!婢子受得住!”
“好端端的,怎的白日里做梦呢!”徐晏卿笑骂道,主仆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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