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翻滚,深浅交叠的墨色悬在天际,沉重地仿佛要坠下高墙。
这是骤雨将至的迹象。
沉闷的雷鸣声传到甘泉宫时,徐皇后正倚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玉盘里滚圆的南珠,那是百越刚进献的贡品,拢共不过一斛,历来只有帝后才能享用,十分珍贵。
“……陛下巡幸江州时,当地官员献上歌姬数十,”跪在皇后脚边的宫人咽了咽口水,抬起眼帘飞快的看了徐皇后一眼,见她面无异色,才大着胆子将未竟之言托出:“其中有一对吴氏姊妹花儿,姿容甚艳,最得圣心,陛下亲为二女拟字,一唤娥皇,一唤女英……”
娥皇女英皆是唐尧之女,姊妹二人共侍一夫,成为千古美谈。皇帝为吴氏姊妹取这样的字,是何心思,一目了然。
“就这样?”徐皇后语调微扬,听不出什么嫉妒怨愤,仿佛宫人回禀的不是一桩关于天子的风流韵事,而是茶楼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出折子戏。
“前不久,还册封了小吴氏为美人。”后背的衣裳已被汗浸湿,宫人硬着头皮,艰难地将这个消息道出。
许久,殿内仿佛响起一声轻笑,带着万分的不屑,像一阵风,倏忽便消失了。
“我们这位陛下,可真是风流多情呀。”徐皇后感叹道,语气莫名,“又是赐字,又是册封的,看来是真的爱重这位吴氏美人儿。”
宫人心下一紧,想起吴美人在江州时的风光,无端为那美人生出一点稀薄的怜悯。
“小吴氏封了美人,”徐皇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她的姐姐,又是个什么位份?”
宫人一个激灵,立马从对吴美人的同情中抽回神来,恭敬道:“回禀娘娘,陛下封了大吴氏为御女。”
徐皇后拨弄珍珠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些惊异,不过旋即,便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陛下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捉弄人心。”
酝酿多时的夏雨终于落下,雨声淅沥,铺天盖地的风雨将酷暑驱散,原就摆了冰盆的甘泉宫,更是凉意侵人。
宫人听得徐皇后言语不敬,毫不遮掩,只觉后背沁凉。
当今天子式微,丞相徐朔把持朝政,大小政事皆由他过目决策,朝廷几乎成了徐丞相的一言堂。而徐皇后身为丞相长女,深得徐朔真传,多年来视祖宗法度于无物,挟势弄权,排除异己,行事很是张狂。
天子厌恶徐皇后干政专权,徐皇后嫌弃天子软弱昏庸,帝后不谐,已是后宫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珍珠滚落玉盘,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宫人的心上。
硕大的珍珠滚到她的脚边,颤巍巍地停下,宫人不敢乱看,敛声屏气,生怕惹恼了阴晴不定的徐皇后。
“赏你了,退下吧。”徐皇后大发慈悲道。
宫人如蒙大赦,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南珠,忙不迭地躬身离去。
“烟花之地出来的伶人歌姬,也配与湘君相提并论?不怕天下人笑话!”拨弄珍珠的签字被随意弃置在玉盘上,徐皇后轻蔑道:“皇帝怕是昏了头了。”
“姑母莫要生气,陛下言行不当,必是底下人疏于规劝。”一把娇嫩青涩的嗓音在略显空旷的寝殿中响起。
八扇屏后转出一道月白倩影,那是徐皇后的侄女,徐晏卿。
徐皇后虽然跋扈,对娘家侄女却是疼爱非常。她膝下没有儿女,便将徐晏卿当做自己的亲女,时常叫她进宫小住,连宫中诸多阴私琐事,也从不瞒她。
徐晏卿为徐皇后倒了一盏云雾,说:“待陛下携吴氏二女回京,御史台的那些大人们,定然要上奏进言的。”
“本宫生什么气,”徐皇后啜了一口清茶,心气儿稍顺了些,才道:“御史台那些老顽固可不是好相与的,他既行了荒唐事,合该吃些苦头。”
徐皇后惯来不怎么瞧得起皇帝,大逆不道的话也不知说了凡几,徐晏卿早就习以为常。
“姑母打算如何处置吴氏姊妹?”
徐皇后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她寡恩善妒,并不贤良,皇后该有的品德,她一样都没有。徐晏卿曾听宫人隐晦提起,徐皇后曾命人将某位备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剥皮抽筋,沉入太液池。
虽不知传闻真假,可徐皇后的凶残程度,从这些流传于宫人之间的秘闻里便能窥得一二。
徐晏卿有些担心,徐皇后处置吴氏的手段太过激烈,被御史台那些老大人弹劾。
他们徐家固然不怕御史台,只是虱子多了,总是惹人厌烦。
“何必脏了本宫的手,”茶盏碰上几案,发出一声脆响,徐皇后倚着榻,懒懒道:“小人得势便猖狂,自有看不惯的动手收拾。”
徐晏卿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许是她故作老成的模样实在有趣,徐皇后忍不住笑道:“晏卿,你还小呢,不必操心大人的事儿,好好玩儿才是正经。”
她摸了摸徐晏卿的头发,说:“若是在甘泉宫待着无趣,可使人唤常山来。”
常山是皇帝次女,上了宗牒的公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也只有徐皇后这样骄横的人,才敢让公主给臣子之女作陪。
“可晏卿只想陪着姑母。”徐晏卿说。
徐皇后笑了起来,秾丽的眉眼舒展,像她衣裙上盛放的牡丹,“好孩子,姑母没白疼你。”
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檐落下,溅起一朵朵水花,朱红高墙围成的四方天地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眼过之处,皆是朦胧一片,恍如仙境。
又几日,皇帝的銮驾回京。
徐皇后按例率众妃在宫门迎接,徐晏卿也跟着去了。
街市早已被官差封锁,当先出现的是护卫天子的卫队,皇帝的御辇被身着盔甲的侍卫簇拥,所到之处,百姓跪伏。明黄御辇后,是众妃与朝臣的车驾,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声如擂鼓,久久不歇。
这便是天家威仪。
徐晏卿随徐皇后一道,同皇帝问安,屈身行礼时,目光飞快地略过车队,待瞧见御辇后那骑着白马的年轻郎君,脸上倏然绽出一个笑。
那年轻郎君也看见了站在皇后身侧的徐晏卿,目光相对时,眼中掠出光彩,唇角轻勾,俊朗的眉目也柔和了许多。
待皇帝回宫,徐晏卿便同皇后辞行,惹得徐皇后一阵笑话。
“方才还与杜若说呢,如今你哥哥回来了,不知你何时来同本宫辞行。”徐皇后笑道:“真是一时半刻也留不住。”
杜若是皇后身边的女史,深得徐皇后信任,闻言笑道:“郡君与大郎君兄妹情深,娘娘该高兴才是。”
徐皇后酸道:“姑母不如兄长,本宫哪里高兴得起来。”
徐晏卿到底还小,脸皮薄,皇后那么一说,她便红了脸,支吾道:“姑母要是不嫌弃,那晏卿过两日再进宫陪您。”
徐皇后笑了起来,发髻上的珠翠步摇碰到一处,叮当乱响。她摸了摸徐晏卿的头顶,说:“不必了,晏卿有这份心,姑母就欢喜了。”
“马车已经备好了,要带回府的东西也给你装点好了,快去吧,别让你哥哥久等。”徐皇后笑道。
徐晏卿行了礼,朝徐皇后道:“那晏卿就先告退了,姑母保重。”
徐皇后含笑点头,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再也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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