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条的时候,我特意多要了个碗,挑出一小碗,要裴斯摆在了小桌他对面的位置。
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眼那边空空的座位,我知道他很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但可能顾忌我嫌他事多,动不动就找理由想把他赶出去,所以只是安静地多给我添了两勺汤。我看看坐在那“空”椅子上,一脸满足嗅着面汤香气的女孩,脑袋里又跳出个主意。
“这里租金很便宜。”我突然跟裴斯说。
他停下吃东西的动作,等着我把话说完。
“因为是凶宅。”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幸灾乐祸的,想看他动摇害怕的样子。
他稍微挑了下眉,又看向桐美坐的地方——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仔细观察着他表情的细节,却遗憾的找不出一点恐惧的样子。
“咳……不相信?”话说的多了就忍不住咳嗽,但我觉得这是个挤兑裴斯的好机会,就忍下咳意继续问他,“还是觉得我原先的职业都是瞎编的?”
“不会。”这会儿他倒立刻反驳了,神色淡淡的脸上也出现一点紧张在意的神色。他这是怕我觉得他不信我,和我想要的完全不一样。
又往嘴里塞了两口热气腾腾的细滑面条,我又想了个法子开始盯着桐美看。本来吸食面汤精华正开心的桐美很快觉察到什么,扭过头看我。我试图用眼神暗示她给裴斯搞点小动作出来吓吓他,没想到这丫头意会之后却缩起脑袋衣服害怕的样子,小声跟我说:“不行啊先生……我没那么大本事。”
没这么大本事?我又盯着桐美看了一会儿——这里既然被传做凶宅,桐美肯定总会有办法吓唬那些外来客的。
“那个……不一样的,裴医生他……很凶。”说着桐美甚至拉远了和裴斯之间的距离。
很凶?我愣了。光从表面来看,裴斯和斯文败类还是很接近的,根本说不上凶。如果是指其他的……我低头喝了口热汤,等水汽氤氲上来,便透过眼镜上的朦胧雾气眯起眼多看了安静吃面的裴斯。只要他不对我开口,气质还是非常内敛和煦的,微垂头颅收敛目光时看着格外温尔,也依然不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我想起当时入职手册里曾经提过,民间流传着灵会惧怕凶煞的人,比如杀人犯或者戾气很重的人的说法。这种说法我从来没有印证过,因为整个事务所只有我一个是人类,而且是常常担任做诱饵角色的,我自己会的那点能力也和民间流传的各种什么流派没关系,属于特殊的能力,也不会研究这个。但是桐美说裴斯……很凶?
“你杀过人吗?”我突然直愣愣地问,有自信真捅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不会伤害我。
“咳咳、咳!”这次咳嗽的人变成了裴斯,而且非常激烈。本来正在吃面条的他,这会儿整个人狼狈的不行,被噎得脸色都白了。
看他这种反应,我也不打算继续问了。这反应看起来很正常,很像真的。但如果不是真的,他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有必要追问。他有没有杀过人……我好像其实也不在意。只是忽然发觉他了解我的很多事,我却不怎么了解他的背景。
倒是桐美一听我问出这问题就跑了,她是真的怕裴斯,连形都不敢在他面前显现。是和怕我不一样的那种。
好一会儿,裴斯哑着嗓子问我:“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没什么……担心你那么偏执,会不会一激动就把我囚禁杀掉。”我这话像随口一说,其实还是挤兑他。他刚缓和的脸色罕见地苍白了一点,低下眼睛没看我。
话有点过分了吗?也是,我本来就是奔着让他难受才说的。但是呼吸不顺畅的感觉却让我自己很不舒服。
“我这里是凶宅是真的……”我把话题带回原轨,扒拉几下剩下的小半碗面条,却没什么胃口,“为了人身安全,你还是搬出去比较好。”
“嗯,这里是凶宅。”他淡淡应了一声,这会儿竟听不出一点异样了,轻描淡写地反问,“不过吃西红柿面条的鬼怪应该挺可爱的吧?”
心理素质真好。和裴斯斗嘴上功夫,我是没精力和他耗,干脆直接起来:“你要是执意不回去,我这也不能住,出了意外我没法负责。”
他的态度也坚决:“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只需要负责好好吃药吃饭就行了。”
“反正不行……我这不能住。”我放下了筷子看他,也还算坚决。
他却连眼神也不给我了,把桌上剩下的两碗面汤倒在一起,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我会付租金。”
“和这个没关!”我一皱眉,语气也冷淡起来。情绪突然有点上头了——他怎么就像听不懂人话?还真的无所谓自尊什么的?
我准备借着这上头的劲,说点更过分的话:“死缠烂打有意思?”
他手里的碗忽然落在桌面上,力道略重,鲜艳的汤汁也倾洒出来,碗身之间发出清脆一声。这声音刺得我耳膜嗡嗡的,一时间我有点失神,看着脸色看不出阴晴的裴斯语塞。他本来也是个有脾气的人,虽然这还是第一次在我眼前表现出来,但我一直知道。他脾气其实应该比我还差,耐心也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对我这事就魔怔了。
后来他什么也没说,重新擦好桌面,端着碗下楼了。起初我还能听见厨房里有锅碗敲击和流水声,后来寂静了很久。桐美可能出去乱逛了,我也不知道楼下裴斯在做什么,或者他还在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玄关门开又关的声音,房子里又恢复了静谧。这次他是走了。
是去找住处了呢?还是回赤城了呢……
我发了会儿呆,不大想看手机屏幕,总看觉得反胃,就一路扶着墙壁走到客厅,拐进厨房。
刚洗干净的瓷质碗碟水亮整齐的码放在控水槽。我又转回客厅沙发边上,隐隐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烟灰缸摆在茶几上,里面几乎没有灰尘,但是原来家里是没烟灰缸的。
我有这么让他犯愁吗?不知怎么,想到这个我忽然摇头笑起来。然后我把烟灰缸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病情未愈,我身体和精神都打蔫。抬头看看盘旋通向二层的楼梯,竟然觉得很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下来,也不打颤的,这会儿上是没力气上了,索性和先前一样,找了沙发角落一缩。客厅里上次被我遗留下来的最后的纸箱子已经被拆开了,不用说也是裴斯趁我睡着的时候整理了。他把地面和角落也都打扫过了。可是那箱子里是什么来着?他又把那些东西收纳到哪去了?不过八成我自己在家不会用,就当根本不存在算了。
我躺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再醒来是因为觉得很冷。周围已经暗了下来。午后已经消逝了。
桐美托着脑袋,趴在地上玩起了纸片叠的小人儿。窗边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很快也被昏暗吞噬,白色窗帘上最后一块儿颜色也没了。白天里这光看着晃眼,但今天我又觉得夜晚太暗太静了些,还是原来总觉得很仓促的黄昏好些。因为夜视力不大好,我角落里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楚,只觉得房间又空旷又狭隘,望向更深地浸透在阴影里的轮廓时,竟然有点胆怯。
真奇怪,我原来是最喜欢和黑暗打交道的。去年最压抑的时候,也只能在深夜,无人的十一二点以后出门,而且最喜欢在路灯都昏暗稀疏的街道上。今天实在有点反常。随着时间推移,黑暗中的房子竟然真的给我一种“凶宅”的压迫感,明明桐美就在旁边玩小人儿……
最后我决定趁着我还没有完全被那种压抑禁锢在沙发上的时候,我起身随便踩了双鞋出门了。身上只挂着一件衬衫,但是一走出房门,我就再也不想回到房间里了。站在门前小院看漆黑街道,听到风吹树叶和微弱虫鸣声的时候,那种空旷的黑暗却又变得非常舒适宜人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小心翼翼呼出一口气,舒展熨帖胸口里皱巴巴的东西的时候,才能发觉自己之前依然处于非常压抑的状态里。
伴随着这口呼气化作白色雾气,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自由”也一起消失,新的舒适区再次围绕脚下半米圈成牢笼。看向寂静街道的时候,我想自己没法再向前迈出一步。进退都困难。
双手相互摩擦几下手心,能感觉到微弱的热度,便扣起握紧。
“先生冷吗?不如就回去吧。”桐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又飘了半圈来到我身侧问。
我看着她身上那件一沉不变的白色百褶连衣裙,又想了想,笑了:“不冷。吹吹风很舒服。你不用总叫我先生……我叫白忻。”
桐美的目光也望向马路边缘,好像在寻找什么。她一边寻找一边说:“但我喜欢这样叫您。”
我跟着她飘荡的目光从远到近,把贯穿整个镇子的街道搜寻,还是没猜到她在找什么。
我觉得我没有理由要求桐美用一个更加熟悉亲近的称呼喊我,或者把这种听多了就让我觉得有点惭愧的尊称“您”换掉,所以只是问她:“你以前也总这样称呼别人吗?”
她收回目光,扭头对我笑起来,那双眼睛和初次相视时的黯淡和空茫不同,多了一些亮亮的东西。那些亮光并不是路边路灯点亮的,比那街上那些昏暗灯光都要明亮一些。
“除了打暑假工的时候,这样称呼客人,很少用的……”她一眨眼睛,那些光就像小星星闪烁起来,“不过我只是喜欢这样喊您。”
我有点迷惑。
“我觉得您是个……令我期待的人。”
“您让我再次有所期待……虽然我也不明白我在期待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句句字字还是清晰的传入了我耳中,让我立刻懵住。我不明白相处短短这几天她怎么会对我产生这种……错误的印象和评价。是因为沉睡的时候,我一直在陪她聊天,给了她缺失多年的陪伴和沟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其实我和她做的全是很普通的事。
总之我觉得非常内疚,因为这完完全全是种误解。
“可能……”我避开她亮晶晶的目光,重新看向黑暗的街道说,“是错觉。我不是那种人。”
凝望黑暗让我感到些许平静,但手指外侧忽然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我一惊。回过头才发现是桐美,她正用指尖轻轻触碰我的手,像是捉弄又像试探,更像普通少女调皮的小动作。我从来没想过她会主动触碰我,有触感的触碰。
“回去吗先生?”她声音像是夏日沙滩上,少女手中冰爽的苏打汽水,噗嗤噗嗤不停翻腾冒着彩色的小气泡,“今天真的很冷喔,明天说不定都会下雪。”
“……”我缩回手,插进口袋里,沉默一会儿,摇头,“再待一会儿,这样站着其实很舒服。谢谢。”
桐美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在意,轻轻一跳便坐上了房檐,把目光投入更远的地方。
“找到了,来了喔!”不知道过了多久,桐美突然轻喊了一声。然后她低头看看不明所以的我,扭头穿墙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目光里最后一抹裙角刚刚没入墙壁,汽车引擎低鸣的声音便从街道尽头远远传入耳中,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还是那辆黑色高端车。
哎……竟然说的是这个。
熟悉的身影披着深沉暗色走进院落的时候,我竟然有种令人安心的夜色都被他带进来的错觉。
“我回来了,没找到住的地方。镇上旅店一个倒闭一个装修。”他的唇角像平时一样微微上弯,语气却是佯装失望。他也根本没有寻找民宿,出去那么久,身上的新外套上也有烟草味了。
他停在我面前,伸手要触碰我。我后退一步,盯着他的脸没说话,有点混沌的脑袋里却在想那丫头真是……
“至少今晚,你得收下我的租金。”他淡笑不变,背对月光,眼睛在阴影里看不清。他慢慢靠近我,直到我脚后便是台阶。我倦怠极了,不想再退,他终于收手把我裹进他的风衣里抱住。
他怀里很暖和,尤其是我的面颊无意贴到他颈窝的时候,那种触感和温度快让人融化了。我没抬头看他眼神,怕看到那种让我抵触到应激的狂热专注。
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冻得有点发抖了,非常丢脸。
“不舒服吗?”可能是觉察到我的颤抖,他的声音沉下来,环绕在我腰上的手收得紧了。
嗓子在这时候又紧又痒,我说不出话。
“回去吧?”他的声音又轻起来,担心惊扰什么似的,“你身上很烫,在发烧。”
我闭上眼睛,顺从了他拥着我回去的力道。只是一进门我便不知后事了。
苏醒的时候依然是夜里,这次我睡得很短,只是身体比上次更疲软无力。我几乎很难感觉到四肢存在,但疼痛却一直没断过。
“这次很危险。”裴斯一边把针推入我还没扎出针眼的右手,一边语气很淡地说出判断。但这句之后他再没有说其他的。
我想起已经能够独立完成案件不久,一次在工作中途突然休克后,在医院里被修瑜冷漠一张脸,眼神……算了,反正是被痛斥了一顿,毫无温度的痛斥,全然责备的痛斥。我当时原来还想着,幸好昏过去的时候是进行单人工作,应该不会见到他那张令人惊艳的脸上出现厌弃冷漠的表情,听那些锐利又真实的训斥了,完全没想到这么巧他也路过那个城市。医院拨通了我手机里后面缀着星号的他的手机号码,他就过来替我先垫上医药费。刚脱离危险,清醒过来,就面对他那张脸和好像理所应当的责备时……我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他说得全是实话。什么连下雨都不知道打伞,淋雨生病耽误工作,就是耽搁委托人安全,已经无所谓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这点,但是指责我不懂责任什么的,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我听的时候其实还挺认同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怒气涛涛离开以后,就是那扇门关闭的瞬间,我却感觉很难过。必须屏住呼吸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把眼镜弄脏。秉持着绝对不能把眼镜弄脏,身上没有纸巾擦干净,真是非常麻烦的想法……那种突如其来的无理情绪最后还是被我按了下去。
什么人就应该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健康向上……修瑜就是有着这么端正又坚固三观的家伙,那时候我还在心里想过,他怎么不能像那些闹事的妖怪一样,三观随便一点也好。至少……不要这样要求别人。
可是和裴斯相处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即使现在也是。
我看着他低头小心帮我把输液贴贴好的样子,抿起嘴唇。这会儿他的神情只是和他的言语一样寡少,只是认真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时,侧脸在床头灯的暖色勾勒下,轮廓清晰,光晕模糊,结合在一起非常好看,立体深邃却不会像石膏像那样没有温度。这种沉默里透露着温柔又宽适的氛围,我却依旧无法适应享受。
我只想道歉,可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前面就是更加艰难的道路。对我和裴斯来说,应该都是。
“怎么了?”他觉察我的目光,侧过头和我对视,唇角又露出淡淡的笑意,“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过分温柔了。
口中牙尖使劲压着舌尖软肉,疼了我才下定决心,松口说:“没什么……咳咳,我以后会注意一点儿……”
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比之前小心一点对自己。但也只是小心一点点,再多了太辛苦。
裴斯好像微微怔了一下,眼神涣散一瞬,却很快聚焦比之前更专注。
在他唇角翘得更高之前,我又跟了一句:“如果你没有来……一切本来会更简单,更快速,更安静地结束。”
他唇角上扬的趋势果然僵住,很快抹平。他那副神情,好像是我责怪了他……也对,我那么说是很像在责怪他。但我只是想叫他认清我的态度。
“我不是责怪任何人……咳咳……”
虽然他从容淡定的模样有时确实恼人,但我更受不了他那种黯淡。
“好,我知道。”我还没说完的时候他便莞尔,唇边线条更柔和,眼里有一片微风拂过便婆娑轻舞的翡翠色森林。
帮我把枕头垫高时,他的气息离我很近,蹭的我脸上有点痒痒的。我正歪头在被子上蹭痒,突然听见他在耳边低叹一声:“也不要责怪自己。”
……
我还是得尽快把他赶走,不然我会输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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