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园惠比哀川贞子小两岁,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后才进的LME事务所。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靠家里的关系或是投钱进的庆应义塾学表演,却不知她是那一年笔试成绩前十进的学校。
“你为什么总让人看起来那么讨厌?”
那是LME新人甄选会时的贞子说的一句台词。
她的声音空灵又暗哑,犹如恶魔的低语,深深扎进了柴田园惠的心。
“爸爸,我想当演员,当艺人!”
年幼时的她,握紧小小的双拳,眼睛发着光。
“可是这是一条比你想象中更艰苦的路,而且由于你是柴田集团的人,恐怕会走的更加艰难吧。”
“为什么呀?我觉得大家都对我很亲切呀!”
那时的柴田园惠并不理解爸爸的话,后来她才明白了那严肃的表情背后意味着什么,原来从最开始,她就活在一片瞩目中。
大家的视线像聚光灯一样集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表面上虽然表现的很和蔼,但内心都在期盼着她摔跤。他们表现的都非常体贴,可是柴田园惠知道她和大家之间始终有一道高高筑起的墙。人们在墙外结伴伫立观察着墙内的她,并指指点点。最终,她像走钢丝一样完成了大学的表演课程。
同样也是那个时候她发现了,扮演一个任性大小姐的形象反而有助于放松大家的警惕,还更容易交到朋友,她便养成了这个习惯,与其放低姿态去哄别人,去顾及别人的想法,不如采用高高在上的态度,还可以省去好多麻烦。做一个任性的小姐,让她的身心也放松了很多,甚至开始产生一些乐观的错觉。
直到……碰见了哀川贞子。
“你就对自己那么没自信吗?”这是甄选会时,哀川贞子淡淡瞥了她一眼以后说的话。
这家伙能懂什么……柴田园惠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松开了,发出不屑的一声轻哼。
那天甄选会过后,她查了贞子的资料,结果令人无比吃惊。
从混沌中醒过来的柴田园惠,疲惫地撑着眼皮,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第一次发觉活着原来是这么辛苦的事情,浑身的疲倦感海浪一般席卷而来,迟迟不肯褪去。
她看了看周围,这是医院里最高级的单人病房,设备高级且周全,还可以看见帘子后面堆放了一大些慰问品。
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再多睡会养养精神吧……
她猛地睁大眼睛。
《鬼怪》!
拍摄!
柴田园惠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时看到了手腕上的点滴。
“醒了就这么精神,难不成要下楼去跑圈?”
懒洋洋声音的主人,是黑山墨字导演。
柴田园惠看着他自说自话地搬了个椅子就近坐下,面无表情地回复他:“我要喊人了,你这教唆别人抽烟的坏人,就该罚你下去跑五百圈。”
“表现的那么厌恶,不还是有关心嘛?口是心非的小惠。”
黑山墨字挂着吊儿郎当的微笑,丝毫不介意柴田园惠要吃了他一般的射杀眼神。
“因为演员这个职业太难了,你知道么。”他并未生气,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用放空的神情盯着天花板,“不像上学那会,如果缺少某一方面的知识,就可以去图书馆借相关的书学习。而演技是不行的,即使读完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对真正的进步也不会有太明显的助力。所以得依靠各种各样的道具,去挖掘内心更深处的情感。”
他顿了顿,看向园惠:“就是因为太难了,所以才会有很多掉队者。有很多……让自己情绪崩坏了的演员,还有很多到最后都没觉醒悟性,被迫踢出队伍的演员。当然了,哪个行业都不缺少投机取巧者,还有只盯准钱的人。”
柴田园惠果然又摆出那副不耐烦的小姐式的神情,一脸“我听不懂你这庶民在说什么”的表情。
黑山墨字嘿嘿一笑,从帘后取来慰问品,自说自话地就吃了起来。
“呜哇,这个点心,是超级贵的那个名坊作的!好吃好吃!”
“喂,你适可而止……”
柴田园惠伸出的手让一只大手擒住了,黑山墨字总是半耷拉着的眼皮此刻完全打开,散发出严肃的目光:“柴田,你究竟在追逐什么?我之前提醒过你,节食不可以过度。”
柴田园惠默默错开了视线。
“我想超越敦贺莲。”
这个他看得出来。
“超越之后呢?”
她没想到黑山会这么问。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狡猾了。
超越之后?这不是以她能超越为前提吗?可是那个演技超群的敦贺莲,怎么可能轻易让人超越?这像是个愚弄人的问题,又像是盲目信任她的问题。真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导演。
“超越之后……就能获得和他一样的人气和喜爱……”
“嗝。”黑山墨字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无情地打断了柴田园惠。
……
“你这个笨蛋导演,给我滚出去!”柴田恼羞成怒地喊道。
黑山墨字讪讪然把食物放下,安抚她的样子举起两只手:“嘛嘛,先别急着生气,关于这个话题,不如你接下来和我带来的人聊聊吧。剧组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会先拍没有你的戏份,你安心养几天身体。”
“柴田……别坏掉啊。”他呢喃着。
窗外可以看见夜幕星斗,池塘中水无波澜,走廊里也无甚声响,整一个阖境安宁,都被眼前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导演破坏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带人来啊,都走都走,本小姐要休息。”
“别担心,是你认识的人。而且对于你的情况来说,她可能是个经验者。”
闻声,柴田园惠微怔。
“打扰了。”
哀川贞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还是穿着看上去就很廉价的普通衣服。
柴田园惠忍住吐血的冲动,这个导演是成心不想让她好好睡觉吗?
“你的穿衣品味还是一如既往令人咂舌呢,哀川小姐。”
她摆好了战斗姿态,一个大小姐高高在上的态度。
黑山搜罗了一些吃的,大摇大摆地退出了房间,留下了两个女孩独处。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华倾泻进来投进一片淡蓝色的光影。因为黑山墨字是绕开柴田家的看守,才带贞子来的房间,所以他没有开灯,只是耐心地等待柴田睡醒。而缺乏光线的房间,照的哀川贞子肌肤如透。她的脸像一张泛着冰蓝光芒的白纸,完全看不见有任何血液流过的痕迹,更感受不到生命感,那灰色的眼珠也呈现出玻璃珠一样的质感。她周身的线条朦胧且柔和,像用鸟羽描绘出来的。总之彻头彻尾都像是另一个次元的制品。
只见她轻轻打开淡色的唇,吐出像玉制品碎掉一样的清冷声音:
“你的助理告诉我们,其实你不只是因为减肥在节食。”
“……”
“你是因为网络暴力的压力,吃多少吐多少,是么?”
“……”
柴田园惠想要发火,奈何身体素质不允许,她不满地嘟囔着:“可恶,说好了保密的,回头我要炒她鱿鱼……”
“那可不行。”
哀川贞子知道眼前人不喜欢自己,她也擅长与人保持距离,所以就站在床头,并未像黑山那样接近她,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真的很喜欢你。”
“哈?”
“你休养的这两天,网上的风波稍稍有些平息了。但是风波自己是不可能这么快平息的,你只是一直在关注那些骂你的人,咒你的人,却没有看到还有一些爱你的人在维护你,在为了你辩解、澄清。比如你的助理,饰演表姐的那个演员姐姐,还有剧组里很多人,大家都是信任你的。”
真相往往都是复杂的、沉重的,不会像那常言老道说的自然浮出水面。所以人们为了把真相拽出水面,会耗费巨大的力气,甚至一人两人、数人之力都不足以撼动它一分一毫,面对更大的谣言攻击旋涡,犹如飞蛾扑火。
“多此一举!摆出老好人的样子来给谁看?以为我知道了就会痛哭流涕地感谢她们吗?”柴田园惠用高声反驳来掩饰内心的动摇。
“你装出高高在上不介意底下人们谈论的样子。”哀川贞子道破真相,“其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在意,是吗?”
“别说了……”
“你羡慕的,不是敦贺前辈高深的演技,而是他深受大家喜爱的样子。不光是女观众,很多男生也都非常认可敦贺前辈。你羡慕这样的他。”
“别说了!你又懂什么!你知道的无非是黑山那个家伙告诉你的,你又不熟悉我,你能懂什么?!”
柴田园惠这次真的动怒了,她抄起旁边的保温杯向贞子扔了过去,杯子落在贞子的脚附近,滚向了远处。
天知道她多么讨厌贞子的那双眼,那双看起来好像什么都能看透的眼。
人们都带着面具活在这个世上,不会轻易去窥探他人的内心。
可是只有她带着一种能看透别人的眼神。
所以人们对她退避三舍,望而生畏,画出隔绝线来,把她排斥在外面。
就连柴田都预感到了,哀川贞子接下来会这么说——
“我懂啊。”
事实上,她真的这么说了。
“我懂啊。”
“因为我……一直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
这句话的内容并没有让柴田吃惊,性格古怪长相还具有攻击性,被欺负也不难想象。但令柴田生出惧怕这种情绪的原因,是哀川贞子平静的叙述语口气,好像只是吐出了一段温柔的空气一般。
灵异,怪诞——可以用这两个词来描述此刻哀川贞子周身的氛围。
“我曾经对人性绝望,向命运妥协,产生过轻生的想法。”
她娓娓道来。
“有一次啊,我拍贞子片的时候,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了。这件事很快在剧组传开,一时间让我抬不起头来,虽然这件事本身是有点滑稽好笑啦……但是我当时,真的很痛苦。”
她苦笑着。
“可能很难向别人表达这种情绪吧,因为人和人之间悲欢也不能互通呀。”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怪人。”
——哀川么?这个姓太严肃,感觉不太适合你,你下面的名字叫什么?
一上来就评价别人的名字,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是个怪人。
可是……正是他拯救了这个无药可救满心绝望的自己。
“那个人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我知道柴田小姐你现在很痛苦,想要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消息是很难做到的,怎么说呢,就像是溺水?刚刚浮出水面想吸一口空气又被拽下去的感觉。但是不妨往前迈一步……”
“哦不,柴田小姐这种情况,可能只需要站起来就好了。”
“你会发现,原来水只没到你的腰,根本不足以威胁到你。”
哀川贞子想起了试镜生命的准则时候的自己。
人一生会出现很多需要战斗的对象,但最终需要战胜的其实只有自己而已。
“所以……”
“——你错了。”
如果是刚才的柴田园惠,怎么可能听她叨叨这么半天。这一刻的柴田,冷静的可怕。
“你一定是误解了什么,我和你完全是不同阶层的人,你根本不懂。”
柴田的五官无疑是清丽的,烟拢的眉,水凝的眼,精致的鼻梁在月光下泛着一条细细的光。她的脸不适合做出现在这般严肃的表情。
“我不像你们,拥有可以回击的权利。我没有持剑过一次快意恩仇人生的权利。我的身上背负着家族的使命,所以没办法去和他们澄清,去辩解。我注定——”
溃败。
想起网络上的那些只言片语,像碎片一样扎进肉里。
柴田园惠想受到大家的认可和喜爱,才选择了演员这条路。所以她那样崇拜着敦贺莲。
可是,这一切都好像注定她要……
受人嫉妒,受人怨恨。
为什么——
“在我看来,不是命运选择了你,而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柴田眯起迷惑的眼神。
贞子继续说道:“如果你不选择演员,而是作为普通的继承者,可能学金融,可能学管理,走上一条看似顺应剧本的路,大家可能不会对你那么虎视眈眈吧?是你自己想要选择发光,在最大的舞台上,享受最猛烈的掌声,才被迫承受了这些不是吗?”
“那么——”
“不战斗下去怎么行,都走上这条路了,总不可能半途而废中途折返吧。”
哀川贞子慢慢走了过去,她弯下腰,默默对上柴田园惠好看的双目。
缓缓启唇……
柴田本能地开始预测这个气质特殊的人儿会说些什么——她要说“没事吧”?或者,“清者自清,不要怕”,又或者“一切都会过去”。
都不是。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呀,演员不就是最适应表达者这个词的职业嘛。一起加油吧,一起背负起被误解的宿命,然后……决不妥协。”她一瞬露出了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微笑,“柴田小姐一定会成为受大家喜爱的人,因为从古至今,人们都喜欢努力的人啊。”
……
柴田园惠哭崩了。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眼眶,她低下高贵的头颅,伏在哀川贞子的膝上大声恸哭,发泄出来的哭泣听起来像动物的哀鸣,沉重地回响在病房里。
这个哭声与她以往演的任何一种哭都不一样,毫无美感可言,但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最真实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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