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泳池的正上方是一个如同天象仪一般大的吊灯，华丽的光芒四射，照的水面澄波粼粼。
工作人员聚集在泳池的一侧，两个摄影师已经穿好了潜水的简单设备，准备在多个角度拍摄水下的哀川贞子。
而我们的哀川一动不动站在下水的阶梯旁，如临大敌一般印堂发黑，头顶上清晰地冒出两个黑色加粗的大字：赴死。
因为自己的原因害剧组行程拖了一天，哀川内心深感歉意。当了两年小透明，她已经习惯自己去迁就剧组，而很少见剧组这样迁就她。当然，仅仅只是看在蕾拉小姐的面子上。
不可以任性，好好当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偶就好了。
她有些无奈和伤感地望着水面。
深海恐惧症……自己不知不觉竟也会撒谎了。
必须要完成眼前的任务，不得已下，只能动用自己常用的那招了。
先拍的一组镜头是躺在水面身体一半露在外面的场景，身穿轻薄长裙披着长发的她，借由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下了水，尝试了几次以后，终于成功放松身体浮在了水面。
她按照导演的要求，飘在水面上，任由长发和长裙散开，远远望去竟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有推送摄影机的机器从高处向下推进，全数码高清4K成像像素的摄像机下，人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可以清晰的看到，哪怕是睫毛动一下，它都会不含感情地收录进去。
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刚进入演艺圈的时候，从小就被欺负到大听够了各种贬低话语的哀川，费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才克服了不怕镜头这个心病。刚开始接了一些贞子通告的时候还好，因为那时候贞子还维持大家的固有印象，长发盖住脸直直垂下，所以不用那么毫无防备地接近摄像机。
可是后面很多剧情好看的后起之秀兴起来，连贞子都出各式各样的系列作，还有像备受欢迎的川上富江这种形象出现，所以大家都默认贞子其实是长得还不赖的存在。增加了露脸的程度后，哀川接受了很长时间的考验，最终还是克服了。
她何曾没有想过放弃，她放弃了太多次，但现实中其他兼职告诉她，没有一个普通岗位适合她，因为做不到和同事友好相处，又因为独特的气质在很多行业都混不下去，在镜头里诠释角色就是她的最终宿命。
——如果做不到，就会饿死。
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后，她渐渐接受了摄像机的存在。
再后来当逼迫自己完成一些困难的任务的时候，她都会用同一个招术——把自己想象成人偶就好了。
就像现在，飘在水面上的时候不要回忆任何细节，也不要想象水池有多深，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没有心跳没有血液的人偶，带着毫无偏见的目光去看待所有事物。
那些背后议论她的工作人员也好，那个认为她烂泥扶不上墙的臭屁导演也好，不必在意。
甚至下一秒死了，都无所谓。
导演看着从摄影机传过来的画面里，哀川眼神是那样的平静，生命二十载并未在她的目光留下任何带有希望色彩的浮踪，她的内心世界仿佛没有华丽绽放又寂寞凋谢这一过程，只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那里的荒芜。
她的神情像是冬天的寒波，肌肤都似已凉透。
好、好美……
他不得不承认，业界里躺拍如此美的人才没有几个。因为摄像机俯拍这个角度，多多少少都会使人的脸看起来大一点、长一点，五官三庭的长度异常清晰，有时发际线都需要后期来调整。但不得不说，哀川贞子虽然没有哪个部位惊为天人的美，但这个角度下已是不可挑剔。
在那个像混血儿一般漂亮的芹泽蕾拉的光环下，都没有丢失属于自己的光芒。看来他还是得赞赏LME的眼光，因为LME选人目光毒辣是业界里公认的口碑。
彼岸花也是花，虽然不像兰花、莲花美的柔和，但也有它自己独特的美。
下一个画面就是更艰巨的任务了。
哀川要从大概两米高的跳台跳下来，捕捉一个入水后的慢镜头。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选这么深的水池了，普通的游泳池是没有跳台的，也承受不了跳水的冲击。
啊，她好想拜托哪个工作人员把她推下水吧。可是导演还反复在那强调要美、要美，跳水还要美，她又不是会飞，真是的。
为了迎合PV中人物的情感，哀川已经回忆了太多绝望的事情，从脚踝往下都冰凉冰凉的，竟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快点，这么多人都在等着你，你在上面数星星呢？！”
导演严厉地呵斥道。
没办法，这种时候应该想一点能使人振作起来的东西，比如，比如……
比如什么呢？！
靠，比如回想自己闺蜜的事业如何成功，和自己比起来简直是成功人士？又比如回想那个认出自己的小朋友的母亲压根不认识自己，尴尬着带儿子离开的时候？还是比如自己录完音回头一看录音室只留下一个人，其他人早就去吃饭了？
好在自己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伤透了。
可恶，但是丝毫没有进展啊，哪里有开心的事情啊？
等等……
“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下次来还书的时候告诉你。”
现在仔细回想这句话，潜台词的意思不就是默许她还可以去新妻的宅邸！还可以看到那些成山的漫画书！而且这位漫画大师还会留下空闲时间来跟她说话，并不是放下书就需要离开！
天哪，太开心了吧！上天的赐礼啊简直是！
话说回来，这个天象仪般的吊灯也太刺眼了吧，我跳了！
——就这样，哀川贞子一跃而下。
“跳的太丑了，你是去下海捕鱼的吗！！”
Duang……失意体前屈。
还好在第三次时她成功完成了跳水的拍摄。
消毒剂过量的池水微微呛鼻，经过特殊处理的头发没有散的过于混乱，而是极美地浮在水下，最关键的是当事人不能有一丝痛苦或抗拒的神情，这些她都做到了。
而且后续任务都非常好的完成了。
PV里需要在水下睁开眼睛，然后看到蕾拉饰演的天使，被触动般缓缓抬眸，抬手向上伸去。
“导演，她竟然可以在水里无障碍地睁开眼睛。”
“这一点是真的没想到，我都已经做好在陆地上拍然后后期制作的打算了。”
“没经过特殊训练，真的可以在水下睁眼这么自然吗？好神奇。”
“不知道，总之完成了是好事。”
导演和副岛以及工作人员们都惊叹于这一次的“一条过”。
哀川沉重地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可能是终于良心发现的演员助理上前送了一条浴巾。当她触碰到哀川的身体才发现，哀川已被池水浸的浑身冰凉了。
“不好！哀川老师，你先去休息室休息吧，在室外吹风会感冒的。”
这个像完成冰桶挑战一样疲惫的人儿，缓缓侧过眸来，就这么浅浅地笑了：“谢谢你。”
……！
助理被惊艳到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这个人笑起来这么好看啊。
“这次拍摄辛苦你了哦，再过一阵子是我的生日宴会，请你记得来参加哟~”
哀川再次被笑靥如花的蕾拉闪瞎，除了呆滞的点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我知道贞子酱你是出演过娜娜演唱的PV是吧！也记得要帮我跟娜娜打招呼哦！”蕾拉并不理会还在怔愣中的哀川，保持着甜美笑容挥着手走开了。
……
…………
………………
原来这才是真的目的！！！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天使，居然是抱着跟大崎娜娜一争高下的小心思才选了哀川贞子作为PV的主演之一。
那些看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微妙理由，在真正的理由面前瞬间就被击溃，真相突然就豁然开朗。
看来在复杂的娱乐圈面前，哀川贞子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懂。
结果到最后也没有机会遇见Trapnest的其他成员，并没有帮绫濑要到想要的签名。但获得了芹泽蕾拉的个人生日会邀请，也算是一项重要的收获吧。
之后的几天都是没有通告的状态，白天去事务所露面，可以跟着一起听新人的演绎教习课，然后会帮着新人部门的高桥主任做些杂务。还去帮演了一个悬疑恐怖向话剧的配角，没错，又是女鬼。
这段时间里寺岛曾多次邀请哀川和BLAST的成员一起吃饭，但哀川因为出演了他们对手歌曲的PV，并且还看见了真一和蕾拉的绯闻而迟迟不肯回复。难得遇到了几个不会戴有色眼镜看人的伙伴，能发展友谊的对象，但因为哀川的胆小，慢慢也渐行渐远了。
但是和寺岛的友情保持了下来，两人常常一起在洗衣间等着洗衣服的时候交换漫画看，也是在这个时候，哀川会难得露出欣喜的、放光的表情。
收到PV样本文件的那日，哀川携着它和漫画书一起来到了新妻家拜访。
可以看得出，新妻是一个除了漫画完全没有消遣对象的人，正常男孩子家里的CD、影碟、游戏机等等，在这个家里都是寻不到的。有的只是散落各处的漫画稿纸。
这一日对哀川来说，是比听领导评价自己出演的作品更有意义也更期待的一天。
因为新妻英二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是不可替代的，甚至可以供在神坛上的对象。
“给你倒白开水可以吗？或者花茶也可以。”
新妻拿着两个杯子准备去水龙头那里直接接饮用水待客，他的茶几上连基本的茶壶都没有。这一点，他自己给出了回答：“因为我不喜欢绿茶、咖啡、运动饮料这些饮品，我不喜欢任何使人兴奋或者困顿的外来因素搅乱我创作的节奏。而且你不觉得么，日本人饮茶过度了。我不喜欢。”
有个性的怪人总是喜欢自说自话个不停，根本插不上话。
“啊，新妻老师，你借我的漫画我都拜读完了，非常好看，非常喜欢。”
“那是当然的。”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时，淡然地给出回应。
完了，话题又被封死了，气氛又陷入了尴尬。可是不自在的只有哀川一人，新妻自然地就回到桌上继续赶稿了，只是说了句“请便。”
虽然她也很想开口继续上次医院里的那个话题，但是她倍感纠结，觉得自己仅仅坐在这里接受一杯水都已经是顶天的恩赐了，哪有资格还去追问什么缘由。可是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就要道别了，以后也没有理由再见这位天才了。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哀川老师。”新妻从漫画台移动到了哀川旁边的沙发上，他的领口后面还插着根羽毛笔，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我想请你继续出演魇书的CV。”
“……诶？动画版的CV我记得是幼年版钉宫理惠，成年版日笠阳子，都是非常出名的前辈……”
新妻点点头，“嗯，但是后面会有魇书觉醒版剧情，动画里经常会出现的，觉醒前后或者形态不一样都会换不同的CV。这都是很正常的。”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没有什么自信。”哀川因为紧张，表情又变得阴暗起来。
新妻没有冒然接话，也没有敷衍地安慰，而是直接大转变换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你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从客观角度看上去，我好像一直在帮你，是吗？”
突然戳中核心，哀川眸光一闪，使劲点了下头，长发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哀川老师，如果我们两个是动漫中或者小说里的角色的话，接下来的走向应该是我早就认识你，于是安排了命中注定的戏码。但遗憾的是，并不是的。”
从新妻英二平稳又镇定自若的语调中，确实听不出他对哀川贞子抱有任何其他特殊的情绪。大概是因为没有谈过恋爱的原因，女生脑回路里的一切妄想在他这边都是行不通的。
“我从不相信命运，因为我迄今为止所有得到的东西都是通过我从小不断努力付出得来的。所以遗憾的是我确实不认识你，那一次偶然认错的碰面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正因为如此，他的一言一词才那样的充满力量。比起那些见过几面就开始调侃的男性，新妻英二要显得更加真诚。他不会放大对方身上的任何缺点，当然也包括优点，只是平静地陈述出事实。
“但是哀川老师，现实情况是很多人都会对你产生误解，你也可能会把我归类为大概率的那部分人里。工作人员不止一次跟我抱怨你阴暗、可怕、难以接触。可是，你知道我本人的想法是什么吗？”
哀川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创作漫画、欣赏漫画这么多年，也许我的审美早已超出了主流，哀川老师身上的氛围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独具一格，很吸引我呢。而且你不觉得所有人都得来的一致结论是障人耳目的东西么？千人千面，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统一的意见？里面鱼龙混杂，其实有一部分人是嫉妒老师的美貌，才随波逐流造成对你不利的大势。因为你看像现在红遍亚洲的那几个女明星，刚出道时的青涩照片都没有展现出那么惊人的美貌，像是家喻户晓的石[消音]，更是沉淀了许多年才重新火起来。”
“你说这么多……”
“哀川老师，你自己可能被周围人洗脑了，或者许多年来都没有发现。”
“……”
“你美的，就像撕破漫画走出来的反派角色一样。”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夸奖夸的像是教导主任教课一样啊！！！
“最近INS上流行的一个词叫撕漫人，全称撕破漫画走出来的人，不由自主就代入了这个梗，哈哈哈。”
他怎么还若无其事地笑的出来啊！！
新妻并不吝啬夸奖别人，他说完还笑着补充：“所以你给了我很多创作的灵感，魇书篇越画越顺利，才有了下面的觉醒篇剧情。”
啪嗒。啪嗒。
眼泪如脱了线的珠子不断坠落，在手背上绽放出水花。
“啊咧？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
觉得哭泣很失礼的哀川不停地用手去抹掉眼泪，拼命挤出镇定的表情，结果使自己的表情管理更加恐怖，眼睛越瞪越显凶，浑然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其实一个人除去他本身努力获得的技能，多多少少都是有可以夸奖的优点的。比如这个人皮肤白皙，那个人耳朵小巧，这个人反应快，那个人活泼爱笑。许许多多这样天生的优点，都被渐渐湮灭在人潮。
现在的时代，已经是个所有人都圆滑起来的时代。即使是夸奖，很多时候人们都是绞尽脑汁七拐八绕的。这样认真的、直接的认可，对于哀川贞子来说。
比所有东西加在一起，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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