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发觉自己忽然动弹不了了,原本有些惊疑,但看到夙月,反倒又平静了下来,开口道:“这位姑娘,是你让我动不了的吗?”
夙月微一颔首,随即解开了施在她身上的定身咒,道:“你……何必如此?”
经此一遭,这女子自尽之心虽未全消,但也不至于非要在此时自尽,而且,许是夙月平淡中却透着关心的态度触动了她,让她心里忽然有了几许倾诉的欲望,她放下瓷瓶,看着夙月道:“姑娘,你愿意听我说会儿话吗?”
夙月沉默着点点头。
这女子轻叹一声,缓缓言道:“我与相公是表兄妹,幼时我常到姑母家小住,姑母没有女儿,将我视作亲女,疼爱有加,表哥亦对我百般呵护,还说会一直对我好……
姑母见我和表哥十分亲近,便常言要我将来嫁给表哥,做她家的人,从那时起,我就认定自己将来会是表哥的妻子……
可是,表哥后来却娶了别的女人……
其实……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表哥一直对我很好,我们经常一起写诗作画,弹琴下棋……我相信那时表哥心里是有我的……
可是在那个女人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时候,我不相信表哥要娶别的女人,跑去找他,表哥却说他一直把我当做妹妹,对我从没有过男女之情,甚至在那以后,还对我日渐疏远……
我始终接受不了这件事,更忘不了表哥,所以一直拒绝家中为我相看的亲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许只是不甘心罢了……
一直到四年前,那个女人弃他而去,他因此病重,后来姑母找到我,想要我嫁入秦家冲喜,我当时、当时真的高兴极了,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表哥却始终不肯休了那个女人娶我……
在拖了一段时日之后,表哥的身子愈发不好,我心里担心,终究还是放下了颜面,同姑母说我愿意以妾室的身份进门冲喜……
我出身书香世家,家风清正,对我自甘为妾一事,家中父母都不同意,但我以死相逼,最后还是让他们松了口……只是,自那以后,家中便与我断绝了关系……
姑父姑母许是觉得愧对于我,不但以正妻之礼将我迎进门,令家中众人视我为秦家少奶奶,对外也称我是表哥的新妇,除了两家父母,还有我和表哥,没人知道我只是表哥的妾……
进门以后,我日夜守候在表哥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一直对我冷若冰霜,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表哥心里真的没有我了……
可是,我怎么能甘心?!
明明我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有那么多快乐的时光,我们曾经那么契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喜欢上别人?!
那个女人……不过是个寻常的江湖女子,除了擅琴之外,诗书棋画全然不会,连容貌也不及我,甚至她还抛下了表哥!可表哥却到死都还念着她……
她凭什么?!
凭什么……”
说到最后,这女子的神情由怨愤转为黯然,周身弥漫着浓浓的哀戚。
虽然夙月并不懂男女之情,但听了女子的这一番话,却也忍不住为她感到心酸。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从小就和她在一起的紫英忽然有了喜欢的人,甚至身边有了比她更重要的人,她一时肯定也很难接受。她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女子还一直喜欢着自己表哥……
只是……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因此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他生时不喜欢你,难道死后就会变吗?如你所言,他到死都在念着方才那女子,那他怎会愿意你跟着他?你如此为之,又有何用?”夙月直言道。
这女子惊愕地看向夙月,方才那番话在她心中藏了许久,一直无人可诉,而在见过那个女人之后,心中更是意难平,所以才会忍不住在夙月这个陌生人面前吐露心声。
她并未想过要从夙月这里得到劝解或是安慰之词,但没想到夙月居然会说出如此一针见血的话来,这三个问题似是在问她,但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甚至,这些问题她何尝没有扪心自问过,只是却始终不愿去想答案……
如今被夙月一语道破,她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还是放不下,她还想再争最后一次!
见她仍是一副执拗的神情,夙月轻叹一声,又道:“还有,人死之后,是要重入轮回的,你相公去世有一段时日了吧,他很可能已经转世投胎去了,而一旦转世,他便会忘却前尘,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算你真的自尽去寻他,十有八九也是寻不到的,而你也将同样很快就投胎转世,你所想的,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此刻的执念,也会随着你的转世而烟消云散。”
夙月顿了顿,没等骤然受到打击,神色大变的女子开口,便接着说道:“我之所以同你说这么多,只是不忍看你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想让你清楚你这么做其实毫无意义,但你若仍然坚持,我亦不会再阻你。
只是,我想最后说一句,人生一世,并非只有情爱,还有许多事比这更加重要,你只因一时囿于情爱,便要抛却一切,岂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求生却不得……”
想到了那些在十九年前的大战中战死的长辈和同门,夙月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来。
“你可以为他人而死,为何不能为自己而生?我言尽于此……”
夙月说完这句话,没再看那女子,转身准备离开此地。
“姑娘且慢!”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夙月回头看向她,她上前朝夙月敛衽一礼,正色道:“妾身姜绮梦,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夙月看得出她已无死志,不禁微微一笑,道:“在下夙月。”
姜绮梦再次深施一礼,道:“多谢夙月姑娘一番开解!此番恩情,妾身定铭记于心!”
夙月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已经很晚了,你早些休息,在下告辞!”
说完,夙月身形一动,跃到了窗外。经此一事,她也无心再跟着红衣少女一行人,直接御剑回到了客栈。
夙月走后,姜绮梦又站回了灵位前,开始回忆起了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神情渐渐变得恍惚不定。等回忆结束,她看着灵位,忽然嗤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着无尽的嘲意,随后她一言未发,转身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一早,夙月和紫英刚从房间出来,准备离开客栈返回琼华派,便听到楼下大堂传来了一道两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紫英眉头一皱,脚步慢了下来。
“哈~看来又追上来了呢!” 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璇玑,夙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师叔……”紫英无奈地唤道。
夙月笑道:“好啦,我不说就是了。不过,说起来,璇玑为什么总喜欢跟着你啊?是想让你给她铸剑吗?”
紫英颔首,“不错。只是璇玑修为尚浅,手中的剑也还合用,而且虚冶师兄那里还有许多可供她挑选的剑,根本无需另铸一柄,所以我便没有答应,不曾想……”
两人说话的功夫,璇玑和怀朔也被同样住在这里的红衣少女发现了,而且还同他们两个搭上了话,表明自己一行人想拜入琼华派。
在他们的对话中,夙月知道了红衣少女名叫韩菱纱,另外一男一女一个叫云天河,一个叫柳梦璃。
韩菱纱极是能说会道,几句话就把本来拒绝带他们去琼华派的璇玑给哄高兴了,跟着璇玑就改口答应带他们一起回山了。她一松口,怀朔自然也就不会拒绝了。
只是,他们两个不知是忘了门中最近已经不再招收新弟子了,还是觉得这三人不会轻易通过太一仙径,居然随便就应下了此事。万一这三人之后真的通过了太一仙径,门中收与不收都不合适,到时又是一桩麻烦事。
紫英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蹙眉道:“真是胡闹!”
夙月摇了摇头,道:“罢了,怀朔和璇玑都已经答应了下来,就随他们去吧,太一仙径也不是那么好过的。”话虽如此,但夙月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三人一定能通过太一仙径。
不过,想到方才韩菱纱是如何打动璇玑的,夙月又忍不住有些感慨,她和紫英都以为璇玑整天跟着紫英是想让紫英给她铸剑,没想到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原来璇玑居然喜欢紫英!
本来因为璇玑年纪小,夙月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璇玑方才表现得那么明显,再加上才听姜绮梦说过她从小就喜欢自己表哥,夙月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想到这里,夙月不禁打量起了紫英。如今已经十九岁的紫英长身玉立,一身干脆利落的琼华道服更是衬得他身形欣长,清俊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凌厉之色,加之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所以让人一看便觉得十分成熟稳重。
夙月恍然间想到了先前紫英在面对怀朔二人时威严的样子,原来在她没注意的时候,紫英的变化已经这么大了,难怪会有璇玑这样的小姑娘喜欢上他了。
倒是她,却还一直觉得紫英仍是那个内敛害羞、沉默寡言,需要她维护的少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失落是肯定的,高兴也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茫然……
“师叔?”被夙月看得久了,紫英有些窘迫,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看着紫英的脸上露出了令她熟悉的神情,夙月忽然释然了,她想她知道了为什么她不觉得紫英变了,因为他在自己面前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啊,从没有变过,她何必在意他对别人是何模样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夙月莞尔一笑,道:“没事,他们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怀朔和璇玑跟三人约好在城门口见面之后,就先行离开了。这会儿,韩菱纱三人也已经走了。
紫英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不是会追根究底的性子,在听到夙月如此说之后,便点头应了一声,接着和夙月一同下楼离开了客栈。
出城的时候,夙月注意看了一下,怀朔和璇玑并不在这里,想来是已经带着韩菱纱三人出发了。不过,以他们两个御剑的速度,再带上这三个人,估计等下她和紫英肯定还能再碰见他们。
果然,在夙月和紫英经过播仙镇上方之时,看到了下面正在和韩菱纱三人说话的怀朔和璇玑,不过他们两个没有停留,径直回到了琼华派。
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到琼华宫拜见夙瑶。
在简单禀报完此行的情况后,紫英就被夙瑶挥退了,只留下夙月一人。
“月儿,你方才说夙莘不肯回来,只托你带回来一样东西,现在拿出来吧。”夙瑶开口道。
夙月沉默地取出了箱子,交给了夙瑶。
夙瑶也不避讳夙月,当着她的面打开箱子,紧跟着箱子里飞出了一只机关鸟。
“这是……?”夙瑶奇道。
夙月刚要开口解释这是什么,就听机关鸟中传出了夙莘的声音:“师姐,是我呀,你是不是吓一跳?”
“夙莘?”夙瑶更加疑惑了几分。
“这机关鹰是我自己做的,很不错吧~”夙莘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笑意。
夙瑶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只听夙莘又道:“师姐,你先别生气,我知道……当初我为了一点小事和其他弟子争执,一气之下竟然离开了昆仑山,让你很是为难……
在山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能因为我们性情相近,一样争强好胜,一样不肯服输……夙莘别的都可以不在乎,只是一想到这些年来辜负了师姐的期望,早将修仙所学荒废,就更加不敢回来了……”
夙瑶听她说起往事,不觉默然,夙月也不由地轻叹了一声。
夙莘继续说道:“不过……师姐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如今过得很好……刚下山时脾气还是一样倔,不懂江湖规矩,吃了亏,差点丢了性命,是一位老人做的机关兽救了我,后来我就跟着他学做机关,他是“偃师”一脉的传人,知识很渊博。
后来……我走遍五湖四海,才发现世间比想像的更加广大,就算不修仙道,一样可以遨游宇内、乘奔御风,在无尽的天地间,人是那样渺小,许多原本看得很重的东西,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还是现在每天喝酒、行走江湖的日子更适合我,我们……相见不如不见,我但愿永远是你心目中那个横冲直撞的夙莘师妹……师姐,保重……”
夙莘最后这句话中,虽然透着浓浓的不舍,但却是在与夙瑶诀别,让夙瑶明白了夙莘是真的不可能回来了。
她默然地看着机关鹰飞回了箱子中,良久才开口道:“罢了,就如她所愿吧,我会告知掌管名录的弟子,将夙莘之名除去。”
“师姐……”夙月并不奇怪夙瑶会做出这个决定,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夙瑶神色怅然地叹道:“十年了,我其实早就清楚夙莘是不会再回来了,只是一直还存有些许执念,如今她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决心已定,无可更改,那我亦不必再执着了……如此也好,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之后我便可全心应对妖界将临之事。”
“师姐……”夙月有些担心地轻唤了一声。
夙瑶看着夙月的神情,脸上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意,轻声道:“月儿,你不必为我担忧,此事已了,你先回去吧。”
“……嗯,好。”
夙月正要离开,夙瑶却又叫住了她,犹豫了片刻之后,缓缓言道:“妖界将至,往后……你便不要再离山了……我将有大事相托……”
夙月当即神色肃然地应了下来。
夙瑶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掌门,弟子虚清,有事禀报。”
夙瑶眉头一皱,道:“进来。”
虚清走进来,朝夙瑶和夙月躬身一礼,然后开口道:“启禀掌门,虚邑师兄说山门处来了三名前来拜师的人,想请问掌门,是否同意他们参加入门试炼?”
夙瑶不悦道:“我早就说过,近日派中诸事甚多,无暇他顾,不再招收新弟子,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虚清连忙解释道:“掌门容禀,虚邑师兄说明尘、明光两位师侄已经和那三人说过了,但他们不肯离去,还在山门前徘徊,其中一名女子还试图溜进来,两位师侄不得已只好禀告了虚邑师兄,师兄这才来求掌门裁夺。”
“那三人是不是一男两女?”听着虚清的话,夙月立时想到了那个颇为机灵的韩菱纱,于是开口问道。
虚清回道:“回师叔的话,正是一男两女。”
夙月奇道:“想不到他们三个居然来得这么快!看来他们还真是有些不简单呢!”
夙月之前虽然觉得这三人应该能通过太一仙径,但她和紫英才回山这么一会儿,他们居然就到了,这就太出乎夙月的意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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