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杏花白,微雨故人来。
宽袍广袖温雅随和的中年男子坐在杏花树下眉眼含笑,倒捉了支毛笔不停逗弄着鸟笼里跳来跳去的鹦鹉。
一名侍者疾步而来,在他耳边低头耳语了几句,中年男子便笑着放下了毛笔,抖了抖袖子站起身来,向着小院门口乐呵呵地走去。
还不等他走过院门,一名小少年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清脆地喊了一声:
“叔父!”
中年男子慈爱地捏了捏少年的小肉脸,却抬头看向了规规矩矩立在门外的青年。
“小友可是玄静仙尊座下高徒?还请进来一坐。”
青年对他行了一礼。
“晚辈俞蕴真,见过通明老祖。”
通明摆了摆手,牵着小少年坐回了石凳上,把那小少年抱着往上一提,稳稳地放在了腿上。
他示意蕴真坐过去,笑着说道: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按理说辈分只和你师尊平齐而已。他当年又是首席,你就唤我一声师叔便是了。”
蕴真又行了一礼,唤了一声“通明师叔”才走过去坐下。
通明笑着与他们说话,听侄儿与蕴真大概讲述了一下他们一路是怎么被仙尊所救又怎么被顺手捎到洛阳来的。
小少年正是那领头的小道士,此时在叔叔面前全然失了当时落落大方的劲儿,只一味扯着叔叔袖子撒娇道:
“叔父您有所不知,仙尊大人可厉害了,衣袖一挥那一片一片的妖怪山匪都一下子倒飞了老远!”
通明捏了捏他的鼻尖,哄道:
“叔父和这位哥哥有些事要说,待会谈完了带你去城里好好玩一圈。”
待到小少年被侍女领着,不情不愿地走远了。通明才转头对蕴真微笑道:
“我兄弟早亡,我这小侄儿是我一手带大,情同己出。这次承了玄静师兄这么大一个恩情,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通明笑着注视着他,蕴真却莫名被看出了一种一举一动都被尽数收入眼底的僵硬感。他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不适,恭敬道:
“师叔的好意晚辈定会传达给师尊的。”
通明“哎”了一声,坚持道:
“我既然说了要好好谢谢他,定是要当面谢他才足够称得上是‘好好谢’嘛。”
通明继续说道:
“想来玄静师兄此时也在洛阳城里了吧。正好你们师徒二人就在我这宅院里好好休整几日,我也好和他叙叙旧。”
蕴真嘴角抽了抽,腹诽道:
前辈您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啊,师尊打发我过来应付您自己去逛大街摆明了就是不想和您叙叙旧嘛!
而且瞧您这种慢吞吞的一口气喘上半天都喘不完的性格,师尊真来了不把您给炸上天就很不错了,您还是赶紧带着侄儿逃命要紧吧前辈!
通明摸着光洁的下巴,又看了他两眼,突然开口道:
“呵呵,你不用担心,我和玄静也是多年的故交了。他再看我不惯,好歹嘛,也不会炸我上天的。你说是不?哈哈哈哈。”
蕴真一惊,只觉得毛骨悚然,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男子登时变得面目可怖了起来。
通明看着他的表现,笑了几声,摆摆手:
“哎,你这孩子也是有趣得很啊。宽心啦宽心啦,我只是看你那模样胡扯的两句。不过看你这样子,倒是让我给蒙了一个准了。哈哈哈哈。”
蕴真暗自松了一口气,拱手道:
“师叔就莫拿我逗趣了,要是让师尊知道我这样一惊一乍的要不高兴了。”
通明又笑了几声,毫不在意道:
“你也别把你师尊想得太凶恶了,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看起来凶而已,他正儿八经生气的时间少得很。
只是可能端久了现在不冲点不习惯,性子又养倔了罢。他本来就是极骄傲,又偏就有那个资本骄傲的人那。”
他挑了挑眉,又道:
“不过他小时候那性格可真是太好了,除了当着外人的面得凶点,其他时候就像个小羊羔子一样。”
蕴真听得瞪大了眼,通明看他被勾起了兴头,“嘿嘿”一笑,继续道:
“你以为我哄你啊?玄元那疯子知道不?他那乱七八糟的脑子整天冒些乱七八糟的怪想法,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小疯子,只有你师尊,不翻他白眼就算了,还整天安安静静坐那听他讲疯话。
后来等他把你们蓬莱那一片山头都给打趴下就更过分了,按着你那些师叔师祖的头陪那小疯子一起疯!
再后来他干脆翻了天了,把那小疯子放出来了,结果让小疯子把魔君给找着了。现在好了,全世界都疯了!你师尊首当其冲,难逃其咎!”
蕴真听得入了迷,木然想到:
啊?原来师尊被玄元师叔烦了这么多年没打死他只是因为小时候脾气好,惯着他久了后面自然而然就习惯了啊?
想着想着,他突然又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对劲。无奈道:
“通明师叔,您不是说师尊他温柔得像个小羊羔子吗?怎么后面师尊又把蓬莱全部给打趴下了啊!”
通明“唔”了一声,眉目间突然拢了些愁云,叹道:
“你知道你师尊是你师祖的亲侄儿吧?
唉呀,不过这可不是好事啊。在修真界,若是想在宗门居高位,就必须要斩断与俗世亲族的一切联系,彻底忘断红尘事。
我当年之所以离开瀛洲就是为了我的侄儿日后走这条路能少些绊子。”
他极为难得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当年那件事真是闹得大啊。
玄静的亲族在人间本是望族,祖先是开国功臣,世代都有大将,还出过一个皇后两个丞相。
后来就很老套了,功高盖主,皇帝编个大罪要抄斩。呼,现在说书的都不喜欢这么编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那时候普天之下皆王土,他的父母只有求在蓬莱修仙的胞弟把他带走。
那时候你师祖已经是首席,不出意外将来是要当掌门的。只有乱编了一个身世把他带回去了。
后来你师尊稍微长大了点,你太师祖一摸他的灵脉,撂下一句‘当世无二’就让你师祖把他收了留着以后当掌门。
再后来你师尊就已经挺厉害了,不过有些想争权夺利的把他这些事给挖出来了。那会你师祖没了,你师尊急着想要把权利握在手里好报仇,小羊羔子一下子就开口咬人了。死了不少人,见了不少红,少了不少派系。最后好不容易稳下来了,你师尊倒是变得我面都不太敢见他了。”
他拍了拍完全化为一尊石像的蕴真,感叹道:
“不过那会说起来也是怪,他继位那天我去祝贺,看着他坐在椅子上我下意识地就想要跪下发抖。就像……那椅子上不是我的故友,而是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像。”
蕴真沉默了良久,哽咽道:
“这些他从未与我提过……”
通明安慰道:
“父辈身上的伤疤还姑且可以视作英雄的证明,心里的如果可以他们一辈子都不想揭给自己的孩子看。”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不过我听你们所述,和前段时间我听人讲的他故意被俘就是想去魔域找魔君单独干上一架争个高下。我一下子就放心多了,迫不及待想和他再聚聚了。”
蕴真一哽,心虚地想:
那好像还是我忽悠师叔们乱编的,居然传得这么快吗……
通明笑着起身,对蕴真说道:
“他恢复以前的脾性我就好猜了,多半是去从前的楚府偷偷掉眼泪去了。
我们暂时就别去扰他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先安顿下来,他散完了心自然会来这儿的。”
蕴真想了想,点头应下,起身随通明走了。
————
仙尊扯了扯斗篷的帽檐,低头拐入了一个小巷。
他把蕴真和那一帮小孩儿打发走过后就自去寻了间成衣店买了一套衣物把身上的道袍换了下来。
现在他在寻常人眼里充其量就是一个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清贵公子罢了。
他熟练地在巷子里穿行,最终停在一扇华贵的朱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翻了进去。
百年前楚家的宅子在家族落败后并没有就此随着主人破败下去,而是在风波平息后被新皇赏赐给了一位宠臣。
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新皇也成了先皇,那位宠臣也就此落败了下去,如今这座大宅的主人是一位江南来的巨富。
他小心地隐匿身形绕过家丁,最终停在了一间偏僻的小院前。
他放下了帽子,伸手抚上了墙皮,就像是隔了百年重新抚上了那个痛哭的妇人的脸庞。
雨夜。
大雨如注,携着电光闪烁。
不远处是刀兵与喊杀声,浑身浴血的老妇颤抖着跪在暴雨中一尘不染的青年身前。
青年看着怀里因受到惊吓紧紧闭着眼玉雪般的娃娃,问道:
“这是你的孩子吗?”
老妇人惊惶抬头与他对视,接着有些慌乱地向身后紧闭的院门看了一眼。
青年重复道:
“这是你的孩子。”
老妇人死死盯着紧闭的院门,又无助地转头看着青年怀里的孩子。
青年再次重复道:
“这是你的孩子。”
老妇人痛苦地闭上了眼,颤声道:
“是……是。这是我的孩子……”
那紧闭的院门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名衣着华贵的美妇破门而入,直扑向那青年。
她飞扑过去,死死地拽着婴孩的襁褓,双目血红地瞪着青年。
在她身后紧跟着一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和几名家将。
男子冲上前去抱着她安抚道:
“夫人,放手吧,只有这样孩儿才能活下来啊。”
妇人纹丝不动,只是死死瞪着那个青年。
喊杀声越来越近,男人与老妇都焦急了起来。而那妇人却依旧死死地拽着襁褓。
突然,那妇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探头去看那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孩。
一只白玉做成的小手摇摇晃晃地冲襁褓里伸了出来,轻轻抚上了妇人的脸颊。
雷声阵阵,连那仿佛石头做的青年表情都出现了一丝裂痕。
妇人突然笑了,轻轻地回握了她的孩子,又笑着退后了两步。
青年与中年男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身形如水波般摇晃了几下,带着小婴儿彻底消失不见。
妇人一下子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地上失声大哭。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细细绵绵的春雨。
仙尊从恍惚中回神,深深地看了那扇木门一眼,转身翻出了小院。
他失神地站在那扇朱红的大门之前。
对他来说,修为越高深,记忆就越容易。到了一定境界,连记事以前的事情也会像回溯一般加进他的记忆中。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命运真是个恶劣的家伙啊。
他低头想道。
其实他早就可以用修炼代替普通的睡眠,但之所以即使有着那样的噩梦也要坚持,是因为那是为数不多的让他能记起他是一个人的事情。
想来那个人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有一天这座大宅也无法触动他的情感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欲走,却被一片青绿迷了眼。
来人一身黑衣,举着那柄青绿纸伞,对他笑道:
“少爷贪玩又走错了门,奴才来接您回家了。”
仙尊与魔君静静地对视,良久,他扯了扯魔君的衣袖,与他并排走进了熙熙攘攘的红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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