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佛罗伦萨依旧是艳阳高照,好在托蒂府邸位于阿诺河河畔,正门临街,她的房间打开窗户便可以看见小贩沿街叫卖,性格爽朗的青年以及穿着各种各样花色裙子的女郎们从她窗下施施然走过,远处的码头工人们正扛着箱子踏上驶往其他城市的货船。
足不出户,便可窥尽人生百态。
乔娅一边喝着加了冰块的葡萄酒,一边点了点头,对此非常满意。
只不过在托蒂府邸的其他人看来,只觉得这位从梵蒂冈来的小姐实在不太像这个年纪的亚平宁半岛少女应有的样子,一开始怀疑她是那种跟其他梵蒂冈来的老爷夫人们一样的性格傲慢而冷漠,后面发现这位小姐相当随和,于是又脑补出一个自幼失去母亲,跟父亲一同生活,在一众活泼优秀的兄弟姐妹之间忍气吞声的小白菜形象。
并且这株小白菜在千辛万苦赶来佛罗伦萨探望母亲时,却被母亲拒之门外。
身负如此不幸的命运,却依然以微笑,面对着这个世界。
托蒂府邸三位仆人被自己脑补的乔娅的故事感动得涕泪横流,于是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让梵蒂冈来的乔娅小姐,感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乔娅对这三位仆人的脑补一无所知。
她每天就待在托蒂府邸,隔着窗户望着这个城市,给马科读读书,晚上爬到玛蒂娜的窗户外看看她,然后就是掰着指头算日子,等到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就会乘坐马车,再一次感受亚平宁山的颠簸,回到梵蒂冈,
只不过那三个一开始对她还有些畏惧得仆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围着她打转了,并且有了第一次中央市场逛街邀约之后,开始对她发起了其他奇奇怪怪的邀约。
比如丽莎会怯生生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对街的公共澡堂洗澡;比如西里欧告诉她,最近一位非常有名的贵族小姐担任了一个艺术家社团的主席,如果乔娅愿意,她也可以成为一个社团主席;又比如,阿图罗在准备去领主宫等心上人出门好趁机搭话的时候,也热情地邀请了乔娅一起去领主宫蹲美人。
乔娅:“……”
她一一拒绝,然后拍了拍马科毛茸茸的小脑袋,说:“我在家多陪陪马科吧。”
马科仰着头看她,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佛罗伦萨在夏日太阳底下晒了许多天,等到河对岸露台上的面条都晒了好几茬之后,某一天乔娅起床的时候,终于没有透过房间窗户的百叶窗看见隐隐的阳光了。
她换好衣服推开房门,便看见小雨自中庭向下飘洒,在中庭喷泉的水面上溅出点点涟漪。
佛罗伦萨,又下雨了。
西里欧和阿图罗将前一天放上三楼露台的面条扛了下来,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叹着气说:“今天下着小雨,也不知道圣十字教堂的展览还会不会如期举行。”
乔娅原本打算从走廊的另一边找马科,无意中听见两人的碎碎念,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朝着两人的背影喊道:“今天圣十字教堂有展览吗?”
圣十字教堂是佛罗伦萨最大的方济各会教堂,十三世纪开始设计及建造,据说是由方济各会的创始人圣方济各亲自主持建造的,目的是为了与多明各会的新圣母玛利亚教堂唱对台戏,不过却直到几十年前才初步修建完毕及启用。教堂内主礼拜堂两侧有十六个较小的小堂,都是佛罗伦萨贵族家族出资修建的家族礼拜堂,每个礼拜堂内,都有乔托及其学生们精心绘制的壁画。
除了一些教会活动之外,圣十字教堂还会举办一些艺术展览。十几年前就曾举办过韦罗基奥的艺术展,洛伦佐.美第奇、以及当时的正义旗手乌贝托,也出席了此次展览,也就是在这次展览上,奥迪托雷家族那个幸免于难的二儿子艾吉奥披着一身白色斗篷,在人来人往的圣十字教堂庭院内,刺杀了乌贝托。
“这次的艺术展是小美第奇先生提议举办的。”阿图罗提到美第奇家族就笑的极为灿烂,仿佛今天佛罗伦萨那些被乌云遮挡住的阳光全部投入在了他的脸颊上,“你知道,波提切利一直以来都是受美第奇家族赞助的,他受美第奇家族的雇佣,画了许多佳作,不过这些作品都是收藏在美第奇家族的各大别墅里的。小美第奇先生觉得波提切利的画作应该让更多人看见,于是便决定将家族的收藏拿出来,放在圣十字教堂南侧的帕齐礼拜堂展出一天。”
西里欧在旁打趣道:“听你如此推崇波提切利,难不成你忘记了非波提切利不嫁的莫妮卡了吗?”
“虽然至今尚有介怀,但是我在学画的过程中认识到波提切利先生的确非常厉害。”阿图罗理直气壮地说,“作为绘画爱好者,我自然非常崇敬他。”
两个人一来一往地打趣完,互相对对方使了个眼色,然后问乔娅:“乔娅小姐,您感兴趣吗?”
乔娅瞧了瞧天色,从中庭望去,一片厚厚的乌云,这种天气出门正合她心意,想来过来这么多天,中央市场大概已经忘了那个飞檐走壁的金发少女,于是便点了点头:“是有些兴趣。”
一方面是因为展览的时波提切利的作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展出地点。
里卡多得知乔娅终于决定出门逛逛的时候,笑得眯起了眼,他激动得搓了搓手,说着:“玛蒂娜知道乔娅你愿意出门的话,一定会开心的。要不要我带着你过去,跟其他人认识认识?”
乔娅闻言,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干笑着说:“我也就是闲逛一会儿,怎么能麻烦您呢。”
……她可不想又因为自己托蒂夫人私生女的身份在佛罗伦萨惨遭围观。
里卡多被拒绝之后,又在原地转了转,“那么这次展览想必会有许多贵族到场,要不要打扮打扮?……怎么披着头发,让丽莎来给你盘一盘头发吧?”
乔娅又往后退了一步:“不用了,今天下雨,我冷,披着挺好的。”
这一次出门,她无论是发饰还是衣物,都跟上一次逛中央市场时完全不一样。她一直以来都是用珠链束着头发的,这一次索性像卢克蕾西亚那样把头发披散开来,只在发间系了一根缎带。
无论如何,一定要跟中央市场时飞檐走壁的形象拉开差距。
里卡多好好打扮她的想法落空了之后,只得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道:“那好吧,注意安全。”
等到乔娅随着三位仆人出门时,已经临近中午,下了一早上的小雨也已经停下,天空只剩下一层层厚厚的乌云,似乎尚有蓄势待发之势,佛罗伦萨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水坑,人们经过的时候还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倒映的影子。
圣十字教堂位于佛罗伦萨圣马可区,从托蒂府邸前往圣十字教堂,得先经过维奇奥桥,走到对岸,再沿着阿诺河往东南方向走上好一段路。
原本里卡多打算去银行一趟,顺便把乔娅一起载过去,他的提议使得乔娅额角微微一跳,她一点都不想乘坐那辆绘有托蒂家族族徽的马车在人来人往的圣十字广场下车,于是以自己既然都出门了,那么好歹还是走一走,看一看佛罗伦萨的风景的理由,婉拒了里卡多的提议,站在门口送走了被一连拒绝三次而有些失落的里卡多,以及被里卡多带着去学习银行事务的依依不舍的马科。
直到乔娅真的开始用双脚来丈量佛罗伦萨之后,才发现这段路程还是有些距离的,好在托蒂家的三个年轻人一路上都在围着乔娅说话,你一言我一句,每句话都能把乔娅逗笑,倒让她觉得这么长的路程,也不算无聊了。
四个人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到圣十字广场时,尽管天气凉爽,但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了些细汗。
圣十字教堂是现今佛罗伦萨极为少见的哥特式建筑,白色的正门前,临着一个巨大的矩形广场,名为圣十字广场。
圣十字教堂前的圣十字广场上人流如织,除了穿着教袍的方济各会神父站在广场上各大角落的人群中布道宣讲之外,还有一些衣着华丽的上流人士成群结对地经过广场,向东侧的教堂走去,甚至在广场通往帕齐礼拜堂的巷道里,还有三四名打扮艳丽的妓/女在揽客。
与乔娅关注建筑以及人文风情不同,托蒂家的三个年轻人都观察附近的城市名人,时不时拉一拉乔娅的袖子,说“这是巴龙切利家的”、“那是前任正义旗手”、“这位是佩鲁齐家的小姐”。
一直等走到帕齐礼拜堂门口,乔娅把佛罗伦萨的贵族成员们看了个遍,但是与她看书过目不忘不同,她对于人脸的记忆一向模糊,以至于这些高贵的佛罗伦萨贵族成员,她一个也没记住。
她一脚踏进帕齐礼拜堂庭院的柱廊之间时,便听见丽莎刻意压低了声音的惊呼:“小、小姐,您看!那是小美第奇先生……天呐!沃尔图里先生!那是沃尔图里先生!”话到后面,已经忘记了压低声音,引起了身边几个正在谈论现今艺术家的人的注意。
沃尔图里这个姓氏,乔娅在来到佛罗伦萨的那一天,便听丽莎与西里欧谈论过,似乎是现阶段佛罗伦萨所有思春少女们的憧憬对象。她听见丽莎这么难掩激动的声音,也对这位大众情人生起了些好奇心,便顺着丽莎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隔着帕齐礼拜堂的庭院,对面竖立着的根根古罗马式外廊柱如同一道稍显硬朗的屏风,遮挡住了柱廊内缓慢移动着的人群,人来又人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然而在一根廊柱旁站着的两位青年,身处于熙攘之中,却又像是发着光一般,在这人群中更为显眼。
其中一个身量稍微矮一些,黑发黑眼,衣着华丽,正欠着身子,跟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说话。而他身侧,则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他并不像是其他贵族那样,恨不得把最稀有的面料和最珍贵的宝石挂在身在,只是简简单单的衣着,却在贵气之余,多了几分潇洒与随意。
他原本正听着黑发青年与中年男人的谈话,眉头稍稍皱起,有些不耐。而这时,又似乎察觉到了对面正有人在看他,便稍稍侧过了头来,那双稍稍带着戾气的深棕色泛着红宝石光芒的眼睛,便这样与乔娅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偷看,被人发现,这本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尴尬事,不过乔娅却并没有马上移开视线,确切来说,是她已经惊讶到忘记了掩饰。
虽然着装有了改变,但是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那是,那天救了她一命的,吸血鬼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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