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纳托斯从深沉的睡眠中苏醒。
还未完全睁开眼睛时,就感觉到有只温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一下笑了出来,捉住那只手亲吻了一下。
“修其实已经完全复原了吧?”
“嗯。不过事情还没结束,所以还是不能尽如你所愿。”
“我知道。不过……你恢复了就好。”
睡神支着身体,拿弟弟的头发在手指上卷。
“对了。今天的话,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
“哈迪斯找你。”
“那我们要回冥界一趟?”
“不是‘我们’,他找的只是你而已。估计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我就不去了。”
“好吧。”
塔纳托斯叹口气,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他踏上了暌违已久的世界。
冥界,灵魂聚集的审判与惩戒之地。
魂使们不会涉足此地,也不会徘徊在这个世界。这里与他们毫无关系。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在此没有使命。他们的聚集地也不在冥界,而是在大地边缘的阴影之中,就是死亡的深渊。诚然,有些人称他们为冥府猎犬,因为他们狩猎灵魂,是为冥界增添人口的勤劳搬运工。但死亡本身和死后世界其实是两回事。现世与天堂地狱互为镜像,死亡只是其中空虚如无物的薄薄一层界限。
因此,其实死神在冥界也并无什么可做的,冥界都是已死的亡灵。他只是虚挂了头衔和职位而已。
很久很久以前的最初,冥界不过是收留亡灵的地方。那时候,亡灵不过是生命的残骸和空洞的回音,虚弱无力的雾气和影子。是什么时候起,人类不甘于死亡的消散,要求着憎恨和爱都延续,就是罪与救赎,直到永远。
对于塔纳托斯来说,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而冥界之王的事,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伊利西亚仍然毫无改变,如同一段被永久凝固的记忆和珍藏的时光。永远清朗如蓝水晶的天空,繁花原野被纯净的金色光线照耀得熠熠闪烁。大多数时候是宁静的,偶尔也有猛烈刮起、带得花瓣满天飞扬的芬芳大风。站在其中时,能感受到那种近乎虚幻的闪耀美丽,以及一点不知为何泪水般忧邑的温柔。就仿佛前尘往事散尽后,转世重逢时作为陌路人擦肩而过的刹那,那一点点即视感引发的淡薄情绪。
哈迪斯已经在等他。
露珠般轻盈美丽的宁芙为塔纳托斯倒了酒,金色馨香的蜜酒,接着她就微微致意退下了。只余下他们两人。
塔纳托斯举起了瑰丽精致的银酒杯。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你从来都不尝试葡萄酒,或者别的酒。”
“你知道为什么,就不必再询问了。”哈迪斯回答说,看着塔纳托斯啜饮,自己却并没有动。“潘多拉来跟我说,你去找波塞冬了。”
塔纳托斯笑了。
“日光之下无新事。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是吗?波塞冬还是老一套的观念,一点都没变。”
“所以他们现在才会建立月上界。与这个大地世界彻底隔离。”哈迪斯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杯沿,酒液表面偷偷倒映出他的面容。“永恒、完美,永远停留在他们的神话时代最美好的时刻。”
“就跟个全家福视频一样。”塔纳托斯刻薄地说。
哈迪斯沉默不语。塔纳托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开口转移了话题。
“宙斯手里的那个普罗多格诺斯是假的。或者也不能说是假的,而是一种模拟和虚构,一种模型。因为他所要求的,本就是虚幻的愿望,悖逆逻各斯的梦。”
早已结束的神话时代,在历史中往未来不断前行、如此陌生的地上世界。
想要寻找永恒的、熟悉的、记忆中家园。
“即使他吞下普罗多格诺斯,成为万有。也只是一个玻璃球中的风景世界,而非真实。静止的轮回。”
“宙斯又何尝不知道呢。”哈迪斯开口,语气有些寂寥。“但这或许也是唯一能解决的方法,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叹息道,终有一日,大地上的人类将充满罪恶,而敬畏和羞耻这最后的两位女神也将以白色衣袍遮掩自己绰约多姿的体形,离开道路回归奥林帕斯山,抛弃人类回归到永生的众神行列。而人类将面对罪恶无处求助。
然而这只是一种春秋笔法的掩护。
因为难堪的事实是,是人类抛弃了众神,而非相反。
然后他们生活得更好了。
因为他们是被统治的,而现在拿权杖击打他们的消失了,他们岂不是更自由么。
反而是众神丧失了在大地的威望。
没有尘埃般的子民,他们就只是一家人而已。既无王,也无后,也无神。因为他们已经和人彻底分离,就没有俯视和仰视的距离,统治的权柄,显耀出神的尊贵。
他们驻留在自己的荣耀之中,而世界之船却向着历史中的未来驶去,目前距离是数千年的时光与思想变化,还会越来越遥远。
“不过另一种意义上,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去找波塞冬,问他的打算。按照我对你的印象,你绝不热衷他人事,更不要说主动找当事人探听八卦。”
“其实不是我。是别人,别的原因。”
“嗯?”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被所面临的命运所震惊,认为世界绝不应该如此运转,起誓一定要看到诸神的结局,证明诸神是错的。”
“我懂了。然后,现在呢?”
“我想,应该是确认了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再在意这件事了。”
“恨是爱的反面。到现在,最难堪的应该就是无视和遗忘吧。因为意味着那些已经毫无价值了。”
“也许吧。虽然我觉得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别的原因。总而言之,结束了。而你呢,哈迪斯。你决定的命运是什么?”
冥王再一次沉默了。伊利西亚起了风,一片粉白的花瓣轻轻洋洋地落进了酒杯中,微微摇曳着。
“珀耳塞福涅应该是跟着她母亲一起回去了。她会再次成为科瑞。”
“嗯。”塔纳托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我想很久之前这就已经决定了,甚至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个性即命运。你也知道。所以这不是重点和关键。这也并不是你真正在意的。”
“你说现在宙斯使用普罗多格诺斯,创造了一个永久停留在最美好瞬间的神话世界。我所做的和所希望的与他是一样的,只不过比他更早,早得多。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塔纳托斯不自禁地望了眼伊利西亚。
永远宁静,永远纯白的美丽。
然后他又收回目光。
“我可以帮你借到普罗多格诺斯。如果你真的很想见到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是记忆和幻梦,而是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真实。”
“不需要了。谢谢。”冥王发出轻微的叹息。“一切都是命运的必然。我并没有什么可真正遗憾的,也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反应和回答。何必打扰,徒增烦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保持这样就很好,一切顺其自然。也许时间过去,可以淡化一切。当我放下执念之时,再为我打开天上的深渊吧。”
塔纳托斯微微颔首。
“那么就不打扰了。”
他站起身,离开充满耀眼花光的幸福之地,离开审判与罪的痛苦地狱,回到繁华的人间,回到暂时停留的家。
“修在吗?还是出去了?”
带着耳机的刻瑞斯点点头。
塔纳托斯迈着轻快的步伐上楼了。
门扉打开,那个人坐在床边,认认真真地看一本书。
“修,我回来了。”
“这么快吗。”睡神放下书,塔纳托斯给了他一个拥抱,把头埋在他颈项间,嗅他发间的气息。
“嗯,我很想你。”
“才这么点时间而已。”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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