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白烟似有若无,慢慢升在空气中。柴火噼啪作响,有微微松脂燃烧的香味弥漫。不远处是静谧的湖泊,周围山林环绕。
湖泊边有人摆了凳子钓鱼,穿着一件印着无数金色大向日葵的白裙,戴着夏日避暑的草帽,光润亮丽的黑发垂在肩后,侧脸的线条柔韧而古典,有种无比沉静如雕像的气度。
他转着手中的树枝,烤肉在跳动的火焰边逐渐收缩变色,发出吱吱的声音,滴落油脂。身边的人轻声谈笑。
两天前。
他正在拖地,听到了门铃响起的声音。
那时他的心又紧一下,很少有人会来造访他们,可以说几乎没有。那对兄弟看起来离群索居,似乎也并不定外卖或者需要有工人上门修理(这活被他包了)。而且现在,他们都在房子里。
他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右手按在腰上。
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似乎从未考虑过猫眼是多么重要,所以他只得开了门。
一开门,门外的热风和阳光同时涌进,他不由得一愣。
繁花和灼热阳光中站着一个曼妙女郎。黑如夜的长发和眼睛,更衬得她皮肤白皙如雪,脸庞是沉静的古典美,仿佛带着某种神祇才有的庄严气度。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低下目光,不敢去直视她,以致此后他也一直没看清或者记得她的脸。女郎穿着一身轻红衣裙,简洁大方,而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在么?”她开口,声音轻盈坚韧,封冻他的思想和口舌。
“他们在。”他回答。
女郎一点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而他慌忙让开。等到女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外,他才松了口气,发现手心全是汗,仿佛经历了一场莫大的风险。
那种油然而生、不可抵御的恐惧和敬畏感,是什么?
然后那对兄弟出来了,跟那个女郎说话,又准备了下午茶。他们聊天,全是听不懂、犹如咒语般的语言。夹杂着不时发出的愉悦笑声。
“她是谁?”他问,在修普诺斯再一次来厨房取烘制的曲奇时。
“我们的姐姐,阿伊萨,打算来这里和我们过一个短暂的假期。”修普诺斯回答,看着他的表情不禁微笑起来。“放心,她还是比较好相处的,比厄里斯亲切得多。”
“你们有很多家人?”他疑惑,最早的时候,他以为他们只有彼此,然而厄里斯出现了,现在是另一个女人:阿伊萨。他不由得猜测他们应该有很多兄弟姐妹,正像所有有权有势的大家族(其实他早就知道了,那么多声称是他们家人的电话,可是人总是非亲见而不能确定印象)。
“是的。”修普诺斯承认。
“可是你之前说你只有一个弟弟。”
“那是真的,塔纳托斯是我们家族里最小的一个。”
“他似乎有些特殊。”他说,有些古怪的东西存在于他们之间。
“是的,对我们家族,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但是,最重要的是,对于我来说,他非常特殊。”
“我看出来了。”他微点下头。
修普诺斯拿牛奶的手停顿了一会儿,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所有时间和空间,”他缓慢地说。“从外到宇宙中心,起源和尽头。他是我唯一能关心的存在。”
夸张得犹如诗歌和小说的语言和比喻。他想,没有人能真正做到,尽管所有人都在说类似的话,发这誓。况且它的另一面如此冷酷决绝,如果塔纳托斯是他的唯一,那么其他的家人呢?
平心而论,阿伊萨相当好相处,安静、少言寡语,目光不在他身上停留,不诘问不疑惑。对于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她似乎也很疏远,或者不如说,正因为熟稔而毫不必表达亲昵,比如热心的问候,或某些不必要的碰面和活动。他们过得很自如随意。
但是他从来无法忽略阿伊萨,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般的压迫感。有她所在的地方,空气是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仿佛暴风雨缓缓旋转的中心,尽管如此平静,但她身周不可见的遥远处,有着因她而起的闪电与烈火。
即使是现在,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织毛线,电视上放着肥皂剧。她的双手灵活熟稔地编织着,花纹在她手中出现,看起来像一个传统保守的年轻女人。但是仍然环绕着某些气氛,在她的编织之中某些东西正在流逝、正因此而发生,正在成形。
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出去筹备东西。如果可能,他毫不想在阿伊萨的视野内,但是这很难避免。
他拎着工具袋和洒水壶走过客厅。阿伊萨并没有看他。电视机中人物一直在讲话,声音作响,画面纷乱流动。不知为何,他忽然注意到,其实阿伊萨从来没有抬头看电视过,仿佛她开着电视只是为了打破那种凝固的沉默,而外界不能干扰和打动她。
他觉得不舒服,提着东西走过,暗暗地加快脚步。他像在执行一件极其危险的任务,冷静之下心在颤抖,想要快步离开。
“我想这很不容易。”
阿伊萨的声音响起,轻盈坚韧,有无形锁链使他不能移动。
“抱歉?”他说。
“我看出来了,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
阿伊萨的声音在背后,同时他仍然听到编针轻微碰撞和毛线滑动的声音,知道她毫不停止动作,并且无端地知道她并未看着他,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而你曾视作平常的,也正是修他们最独特之处。像我们家族这类存在,只要出现,就很难不激起某些本能中的反应,就像风吹过水面引起的波澜,或者说某种反射。修和塔纳,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让你感觉到那种压迫得疯狂的存在感,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完全隐藏。”
话语像是直接从他脑海中抽出般,清晰而毫不含糊。对,不是话语从外部进入他,抵达他的思想。而是仿佛在他思想中作响,把那些话语和解释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你们是谁?”他问道。
毫无意外,背后万籁俱寂。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车库门口,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工具袋,水壶放在一边,手里捏着钥匙。热辣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他身上,令人眩晕,汗水沾湿额角和衣物。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这种事偶尔会发生,你并不知道刚才的动作、一段时间,是怎么下意识地过去,而并不留记忆。
而他在客厅里遇到阿伊萨,那番话,是真的发生过,又或者只是他站在那么炽热的阳光下因高温而诞生的幻觉与幻想?
有汽车驶来的声音,停在门口,那对兄弟回来了。
吃完晚饭,他们商量着去野炊活动,城外的森林公园,有百年巨树和宁静湖泊。
之后他们开始玩牌。三个人。他看不出他们是什么玩法,牌也很古怪,不是普通的扑克牌。实际上,那是一副塔罗牌,有国王,有皇后,有高塔,有战车。
然后,就是现在。
阿伊萨在钓鱼,他们在烤棉花糖和肉。他沉默着,仿佛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他什么都不能想。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在轻声谈笑,话语都不能进入他耳朵。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在做些什么。
有声音在他脑海中轻声低语。使得他的头脑越发混沌。
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这些幻觉和幻想?远离了曾经冰冷却可触及,残酷得如此确信并非梦境的真实?而在这薄薄的假面、虚幻的平静背后,隐藏的又是什么?
现在发生一切的于他,都好像浮过的片段式电影。
他们把手伸出来,她则将自己的手合到上面,然后闭上眼睛。
“生日快乐。不要吵架。”
塔纳托斯撇撇嘴,像是在忍住笑。
“送给你们的生日礼物。”
两条绣着名字的围巾。
塔纳托斯微微皱起眉。
“看起来塔纳似乎不是很开心。”
“当然。”塔纳托斯说,“如果你的礼物就是接下来会发生很多麻烦事的话,我并不想把自己的假期当成任务去完成。”
阿伊萨看着他,那双黑色眼睛里缓缓流过厚重乌云,卷起的漩涡。
“塔纳,你知道的。你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一点都不能。在你现在的假期中,或者说实际上所有时间中,你的意志与命运的意志并行不悖。别这么孩子气。”
塔纳托斯撇过头。
“修。”
“我会的。”
“还有,塔纳,请相信,我从深渊来到这里,更多的是想陪我的弟弟过生日,而不是分派事务,真的。”
一声枪响。
他猛然睁开眼睛,外面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森林的夜晚没有灯光,只有漫天繁星的薄薄银光洒落下来,映亮些许轮廓。
那是□□的声音,只是也许有人在打猎而已。
他疲惫地合上双眼,可是他的思绪却极其清醒,最后他不得不站起来,穿上衣服,到外面走走。
虽然是夏天,但是外面空气很凉,甚至有点刺人的寒冷。也许是因为临水的缘故。四周是黑黝黝的树林,水雾在湖泊上方缓缓盘旋,有风时,风就挟裹湿润水汽扑面而来。夜空犹如缀满钻石的黑色面纱,银河横亘而过,浩瀚星海在头顶铺开,倾泻而下,又倒映在沉静无澜、夜色中犹如黑玻璃般的水面。
他慢慢走上前去。
水边的木质站台上站着一个女人。一袭白裙,黑发披散在背后,背对着他,仿佛在眺望湖泊。
“阿伊萨小姐?”
他想说出那个名字,可是只是在脑海里盘旋。
然而那个女人仿佛听到了他为说出口的疑问,或者只是发觉了背后的动静。她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开始往前走,高跟鞋踮起脚尖,踏入湖泊之中。
那时候他竟没有任何想法,不会闪过阻止她,或者害怕她跌入水中,或者其他任何迅速闪过、做出反应的思绪,他只是麻木地看着。
然而,仿佛把奇迹变成日常般。她的双脚安安稳稳地站在水面之上,仿佛那真是玻璃或者地板之类的。
他只是看着。
“你必须做出选择。”阿伊萨说,她的声音轻盈坚韧,犹如丝线,细小而又锋利。群星在她头顶,在她脚下,她站在群星之间。水面起了微澜,星辰开始缓缓流动变幻。
什么选择。
“接下来会发生很多事,你会有很多选择,通向不同的未来。有些摆在你面前,强迫你必须走一条路;有些要你主动去发现,去做些什么。”
我该怎么选择?
阿伊萨站在水中央,星辰落在她肩膀上,星云或者水汽的薄雾环绕。她远远地看着他,面目模糊,但他仍然感觉到她的目光。
“问你的心与灵魂,并事先决定,并不后悔。”
然后他被枪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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