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道尔在无尽的长廊里奔跑,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景色急速闪成模糊一片。转角的铁树,墙上的照片和油画,不断不断地都是重复的景色,他觉得自己在那幅著名的抽象画楼梯里,扭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超维角度在原地循环,然而他也记不起出口是什么样了。
之所以跑,是因为有些什么在他身后追他。不远不近、然而十分坚定的步伐。仿佛湿润如果冻状的躯体在地板上蠕动,发出恶心的黏滑声。隐隐的庞大呼吸声令他毛骨悚然,不管是什么,阿伯道尔绝无好奇心回头和它碰面。怪物,本能在他脑海中拼命尖叫,催着他肾上腺急速分泌,不断往前跑去。墙上渗出了黑色水渍,慢慢往下流淌,不知何处来的黏绿海藻贴着地。幽灵船般那种沉睡已久、厚结时光锈迹的腐朽气息,逐渐弥漫开。
千万千万不能回过头去。理智和本能惊人地一致,挥舞着小鞭子催打着阿伯道尔赶紧跑,哪怕只是徒劳,也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否则就绝对活不下来了,或者比死更恐怖。
最后,他终于发现了一扇门。立刻就不管不顾地打开,纵身跑出去。
一脚踩空。
他悲哀地徒劳乱蹬一气,最终还是扑通地掉进了漆黑的大海中。
无边无际的深海,怪物的巢穴。何时就会悄然缠上,把自己拉入深不见底的海渊。阿伯道尔不懂水性,任凭本能把持住自己的动作,也就是拼命去抓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咸腥海水涌入口鼻,灭顶的呛人,黑暗合拢了他的视野。
大概会死。
“哎呀,他还要躺多久?”一个女声说。
“谁知道,不会一直躺下去吧?”另一个清亮的女声说。
“看样子还活着……要不待会儿拖着他就可以去见那位了?”声音似乎有点兴奋。
“你……是去找死么……”
“哎呀哎呀……反正都已经……”
阿伯道尔□□了一声。
“我上天堂了?”
一把粉色扇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你现在正在地狱前厅,大概再不醒就要到冥界了。”女声说。
“胡说……”他费力地挣扎着意识,反射性地跟女孩子调笑,“地狱里哪有像您这么美丽的淑女。”
“真的吗?”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近距离放大的一张脸。
紧接着响起了不忍猝闻的高分贝尖叫。
“有必要吗?”那胖女孩不耐烦地说,腔调里带着某种方言口音。
“非常不好意思。”阿伯道尔歉意礼貌地微笑,环顾四周,黯淡破旧的木制船舱,昏黄的油灯,一切都像数百年前的场景。两个穿着劣质低胸礼服的姑娘看着他,脸上扑着极厚的□□,又擦上胭脂,嘴边还贴着黑色塔夫绸剪的小痣,效果颇为轰动。
他顿时一个浑身激灵,一道霹雳灵感打下来:莫非我穿越了?
“请问这是哪里?”他尽量礼貌地问,同时回忆前情,自己躺床上睡觉,然后就是莫名地被怪物追,永远也逃不了,接着就噗通一声,然后就现在了。如果按照想不起来定理,大概是在梦中。
那个胖女孩用扫白痴的目光看他。
“当然是船上,难道你还以为在海上飘着。”
“啊,很抱歉没有说清楚。我们现在是在哪里?”阿伯道尔露出标准的绅士优雅微笑。
“哦,我们也不知道。”
打开粉色扇子扇了扇,另一个女孩说,她高且瘦,有一个突出的鼻子,那双灰蓝眼睛掩在扇子后面还颇有明明情调。
阿伯道尔咦了一声。
“为什么?”
挥挥扇子,又掏出条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瘦女孩才解释。
“我们的船迷路了。”
“你们也迷路了吗?”阿伯道尔顿时同病相怜,同时又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仿佛是作为应答,窗外传来了莫名的、直达人心灵深处,使灵魂为之颤抖的啸声,那仿佛不是地球生物发出的庞大声音,蛮荒而亵渎神明。阿伯道尔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自己还在梦中还在梦中……他拼命自我催眠,只要能醒过来就好。
“是它……”胖姑娘低声说,声音里有种某种惊恐,歇斯底里的疯狂。
“没事的……没事的……”瘦姑娘拼命深呼吸,给自己打气。“没关系,那位大人在呢。”
“谁?”阿伯道尔比猫还旺盛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
两个女孩望向他,眼神中同时燃烧着一种奇异的明亮和自豪。
“我们的君主。”瘦女孩回答。
“真的?”阿伯道尔有些怀疑地打量着女孩,料子绣工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仿佛书籍里的马雷小姐。也很怀疑是什么样的国王能呆在这样的破船上。
精明的瘦女孩咳嗽了一声,看出了他的疑虑和不屑。不过她只是明艳艳地笑啊笑,脸庞快乐灿烂地几乎放光。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她说。
无以名状的死寂迷雾重新笼了过来,蠢蠢欲动的邪恶与疯狂,正在内心慢慢滋生。被禁足的无处可逃。阿伯道尔的灵魂不自觉地开始摇摆颤抖,备经压迫的尖啸。然而黑暗忽然涌入,先是粼粼荡漾开,接着铺天盖地,骤然而至的寒流,仿佛凝冻住所有一切的冰冷,却也能使人的神经镇静下来。
周围渐渐黑下来了,油灯早已熄灭,也听不到人的呼吸,手的触感变得虚无。他忽然发现,从刚才起,其实自己就没感觉到任何东西,简陋的木板床,沾湿的衣服,什么都没感觉到。这才是奇怪的,也许这真的是梦。
荒芜死寂。离奇错觉在这黑暗和脑海里渐渐成形,无边的、什么都不存在的黑暗,正渐渐远离理智,徘徊在巨大缝隙边缘。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不断挣扎撕裂和窥探,徘徊在悬崖边,将坠未坠的惊心动魄和垂死挣扎。
猛然合上。
不知为何,他同时也松了口气。又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惊得一跳,转过来看到的却是卡罗尔。
“你没事吧?”卡罗尔问。
“没事。”阿伯道尔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抑制着想去擦冷汗的冲动。
“咦,我们现在在哪里?”阿伯道尔环顾四周,四周黑漆漆的,有海风,地下在摇动,浪潮的声音,自己在甲板上,却不是安菲特里忒号。古老的,点着油灯,放着巨大的缆绳和粗帆布,使他想起刚才的遭遇。不过如果卡罗尔在的话,至少这就不是穿越了。虽然也可能是大家一起穿。
紧接着就听见了女孩的尖叫。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怎么样,我们的主君是不是非常帅气?”她自豪地说。
“谁?”阿伯道尔眨着眼睛。
卡罗尔又戳戳他的后背,示意他往天空看。
阿伯道尔抬起头。
天空是泼墨般的漆黑,翻卷着沉重乌云的那种阴沉,刮起大风。然而渐渐地,他就分辨出某些形状,水汽在凝结。
“那是什么?”他问卡罗尔,忽然发现四周充满了潮水般的光明和影子,海面上挤挤挨挨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船,不同大小和年代的船,都朝同一方向缓缓而行。能听得到传来的欢声笑语,歌声和舞蹈。满是人影在灯火通明的窗户上和甲板上晃动。
“这是怎么回事?”阿伯道尔目瞪口呆。
“船来了。”卡罗尔却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仰起头说。
一艘庞然大物的巨轮驶来,华丽漆饰的复古风,花体文字的书写,在一片灯火中却显得漆黑的死寂沉沉。
安菲特里忒号。
“人呢?”阿伯道尔很疑惑,同时有觉得有点恐惧。模糊记忆里,他是从安菲特里忒号上掉下来的。
“已经没事了。”卡罗尔揽住他肩膀,用不容置疑的严肃口气说。“你要快些回去,错过了就没机会了。”
阿伯道尔可疑地看着那艘安菲特里忒号。四周都是明亮灯火,远望去一片闪烁火海,人群和欢呼,只有它却是无比黑暗的安静。
“但是……”
“快点快点……”
安菲特里忒号与他们擦身而过,卡罗尔忙着把他推到边缘伸出的外设梯上,向他挥了挥手。
“你不上来吗?”阿伯道尔趴着栏杆问。
“不,我要去的是其他地方。”卡罗尔回答说。
“爸爸!”一个人影呯地撞过来,把阿伯道尔几乎压在在扶栏上,那是……小布坎南?
他们拥抱了好一会儿,两个年轻人在说些什么。阿伯道尔眨了眨眼,觉得面前的情景实在不可思议。
两艘船正渐渐远离。
卡罗尔猛地推开了对方。
“你该走了。”他喃喃地说,“我们要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这里只有她的航向与其他不同。”
“不,爸爸,我们一起回去。”
卡罗尔拉起小布坎南往正驶离的船头奔去。
“阿伯道尔!拉住他!”卡罗尔高声喊,帮小布坎南翻过船沿。重量拉得阿伯道尔一直往外坠,勉勉强强把小布坎南拉了上来。然而小布坎南向卡罗尔伸出手的时候,他却后退了,只是站着看他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一路平安。”他向他们挥挥手。
“您快上来啊!”小布坎南的声调变得急而沙哑,要不是阿伯道尔拦住他估计又跳回去了。
“你知道的。”卡罗尔说,“有些时候,是无法回头也不能走同一条路的。”
然后阿伯道尔想起来,老布坎南已经死了。小布坎南涕泗横流,这一刻的丰富表情比阿伯道尔见到他以来全部加起来的还多得多。
“对了,阿伯道尔?”
“啊?”他回过神。两艘船已经越分越开,再也不可能跳过。他们跟随着渐渐远去的他一直跑到甲板上。卡罗尔的身影正变成无数船中无数晃动中人影的一个。
卡罗尔把手放在嘴边,阿伯道尔留神倾听他最后的话语。
“你知道动物中黑天鹅是搞基率最高的吗?!”只听卡罗尔吼了一声。
阿伯道尔又眨了眨眼睛。
这个老头,死了就立刻装年轻,最后还要再幽默一把。
阿伯道尔拍拍小布坎南以示安慰。
来往穿梭的船只,都在朝同一方向缓缓前行。渐渐地,似乎安菲特里忒号变得越来越慢,漫天繁星般的灯火都朝前驶去,两边的船渐渐稀少了,黑暗重新笼了过来。光芒微弱,也仿佛变得越来越冷。
这不是阿伯道尔的错觉。
所有的船,前方的灯火和人影,霎时熄灭。无边黑暗里,亮起无数莹绿游光,飞翔和飘荡,宛如夏日的萤火虫之群,在黑暗里幽幽闪烁,无比凄美又壮丽。
驶往吞噬一切的冥国而去,深渊正张开口等着他们。
阿伯道尔忽然想起奥德赛里奥德修斯他们的旅程。
然后,一切只剩下沉黑梦境的夜色宁静。
一切平和的第二天。不知不觉和莫名其妙中,他们已经驶离了那片诡异的磁场风暴区域。船只上的电子设备也恢复了正常。
没有人欢呼,大家都尽量装地若无其事以表示自己处变不惊的修养。太阳出来了,大家心情都挺愉悦,有人已经准备了休闲式礼服和花帽准备中午出去晒太阳和海风。
吃着早餐的时候,阿伯道尔还在想着自己的诡异梦境。小布坎南看起来还是那么面无表情,他主动打招呼也不笑一下,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
果然都是在梦里才会发生的啊。阿伯道尔有些愤愤地戳着自己的培根煎鸡蛋。不过这么一来,卡罗尔该怎么解释,都是磁场产生的幻觉?阿伯道尔不想把结论归到自己精神不正常上。
米凯尔和贝利亚坐在不远处。贝利亚看起来一脸怠倦没睡好,似乎还显得颇为烦躁。米凯尔则依旧是一幅温柔好哥哥的天使模样。
阿伯道尔忽然想起来自己去见梭罗夫人时的那段谈话。那么米凯尔和贝利亚他们又做了什么?还是说,这一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突然解决了?他想起云海与船之残骸的景象,不无遗憾。
他决定去找他们谈谈,至少或许可以知道一点什么内幕。
据说因为修整和检查仪器等等事项,安菲特里忒号在中午的时候停航了一段时间。阿伯道尔没注意这是什么海,他地理一向没学好。不过它极美丽,真正是诗歌里泼洒琼浆般的酒蓝大海,纯金阳光投射下来,闪烁着深邃的清蓝。光之波纹粼粼闪动,海面上万道碎金散落。清爽而略略湿润的海风,一切都极美好,如童话,如神话。人们纷纷在甲板上支起沙滩椅,看书,喝下午茶,聊天,写生,或睡觉。
阿伯道尔陶醉地欣赏了好一会儿美景,才想起来早上的计划。
不过他到处都没找到米凯尔和贝利亚。平时仿佛总是随处可见的他们却消失了。
你看,人总是会遇到这种懊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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