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直持续下了一整夜!”
早餐的时候阿伯道尔这么向贝利亚抱怨,“这太奇怪了,海上的暴雨不可能持续那么久的,除非我们一直追着那些云跑。我说,到现在还没停下,而且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减弱的意思。”
他们坐在餐厅里船舱边的位置,能从窗户里看见外面的景象,雨水仍旧大得瀑布一样冲刷着窗户,望出去一片水汽模糊的迷蒙。其他人大多是家庭组合或朋友旅行,剩下的也老成持重到独自过自己的世界。只有阿伯道尔,很不幸地发现没人和自己分享话题,于是厚着脸皮蹭到了海因斯坦兄弟的一桌。
“我觉得挺不错的,我喜欢下雨的声音。”贝利亚说,继续喝他的牛奶。
“圣经里下洪水的时候可是连着下了很多天。”米凯尔说,把果酱和汽水果酒递给弟弟。
“现在还没到世界末日吧。”
“前几年不是也差点发生这种事么。”
“什么时候?”
“某个人被吵醒的时候。”贝利亚耸耸肩,愤愤地咬着派。
阿伯道尔笑了笑,开始飞速回想这是哪个冷笑话。
叮叮叮叮的小闹铃声响了起来,贝利亚拿起了苹果机,洁白外壳上缠着金色的花纹——肯定是米凯尔的主意。
“喂?艾亚哥斯?”贝利亚稍许有些皱起眉。
“是啊,怎么了?”
“什么事?”
“好啦,路尼也够辛苦了,你们就在旁边看笑话么,另外我一点不觉得这件事有趣。”贝利亚显然心情不怎么好,米凯尔侧过身拿过了他的手机,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艾亚哥斯,是我。”
“是的,副本我带走了,你们要用么?”
“是么,她们说什么了?”
“嗯,知道了,再见。”
贝利亚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小银匙搅拌牛奶。
“要出去看看海景么?”像是为了让贝利亚高兴起来,米凯尔如此提议。
“我可不想被当成怪物。”贝利亚板着脸回答。
“不是到外面去。我记得在船上看到过一处全封闭的观景台,都是落地窗式的大玻璃,头顶也是,有几张小桌,景色很幽静。”
“真的吗?听起来很不错。”阿伯道尔被勾起了兴趣,但贝利亚仍然显得懒洋洋的。
“现在大家都出不去,估计那里肯定很多人,我才不去凑热闹。”
米凯尔叹了口气。
“那我们先回房间吧。”米凯尔揽住贝利亚站起来,朝阿伯道尔微微颔首致意,“抱歉,失陪了。”
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
于是阿伯道尔不得不自己找点乐子干了。
大概因为下大雨,舱内始终很闷,这大多是出于人的心理而非生理,因为实际上空气保持着恒温恒湿,不管外面是狂风暴雨还是艳阳高照这里都始终是最舒适的。但是外面的天气还是对人们产生了微妙的影响,每个人看起来和看别人都显得有些不安,或者板着脸,不过又或许天气只不过摘掉了人们日常的面具,更多地流露出真实的性情罢。
阿伯道尔闷闷不乐,船上娱乐设施和场所很齐全,可是他打不起一点好玩的心——天气的缘故,最后他想到了米凯尔所说的观景台,决定去看看。
穿过走廊的时候,这种幽然不安的气氛也抓住了他。服务人员似乎走动得过于频繁了些,神色有些僵硬。有些人在低声说话,飘进耳朵里的尽是一些让人不安的短句和字眼,每个人都仿佛在背着他谈论同一个秘密,愉快和欢笑被从空气中抽走了。
等他终于找到米凯尔所说的观景台时,出乎意料地,确实有很多人在那里——尽管也不算多,但对于这里来说,是个有点不寻常的数目了。
当然,当然,大家都这么想。他想起了贝利亚的话。
纤细的白色边框相互连接成了玲珑的多角棱面,大片玻璃镶嵌,像水晶宫一样显得清凉别致。那些玻璃很特殊,透明而洁净,潺潺流下的大雨无一丝水迹和水珠留在上面,让阿伯道尔想起自己在实验室时那些用烧碱和酒精的混合液泡过的玻璃仪器,当它们拿出来冲洗的时候也是这样,干净得毫无水珠挂壁,所以外面的景色依然比较清楚。全透光的玻璃小屋显出白昼的明亮,以瀑布般惊人地倾泻而下的大雨为背景,屋内摆着洁白纤巧的法式铁艺桌椅,几株高挑清凉的绿色植物盆景,远处的大海和天空模糊地从水帘里显现,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若坐在桌边,拿些饮料和点心,拿本书,听着轰鸣的水声,能过一段非常惬意的悠闲时光。
但聚在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没这么好心情,尽管也看不出来他们在干些什么,大多都摆着经典的微皱眉远目的神情,隔岸观火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空气里流淌着一种不寻常的、奇怪的气氛。阿伯道尔抬起头,疑惑地嗅着,努力想搞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是暴风雨将临的不安么——可是它已经下了这么久了,也不像是人们吵架时的冰冷。这是一种暧昧不祥的空气,猜疑、鬼鬼祟祟、躲闪、黑影、重叠的谜语、被隐藏的秘密与黑暗、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故事,以及其他琐琐碎碎的东西,是一切调和而成的混沌,是阿伯道尔从来没遇见过的、但是同时又觉得非常熟悉、甚至有些令人激动的东西。
黑暗翻滚着,一道闪电打下来。阿伯道尔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先前那些零碎的印象全聚集起来,那些个字眼,谋杀、血迹、死亡、可怕,并且为此而激动不已。
无视了请勿打扰的提示,他敲了门。
似乎没人应。
笃笃笃、笃笃笃,他像只啄木鸟一样锲而不舍地敲着。
就在时间久到阿伯道尔疑心他们遭遇了什么不测的时候,门终于打开了。
给他开门的仍然是米凯尔,套着件白色晨衣,金色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脸。
“请问有什么事。”米凯尔很客气地说。
“噢,很抱歉。”他一下脸红了。“可能不算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想跟贝利亚谈谈,或许我们可以下午约个时间?两点左右?”
米凯尔点点头,关上了门。
他飞快地转身逃跑了。
“安娜贝拉夫人死了?”
贝利亚这么问,不过其实语气听起来更像陈述句式,一点都没惊讶。
此时他们正坐在观景台里,时间是下午,大雨仍然不顾逻辑和常识地下着,此时还在这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是啊,据说是内消化道大出血,大概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吧。”阿伯道尔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下——其实没什么人,压低声音说话。“早上被发现的,因为门口有渗出的血,工作人员一打开门就发现她倒在门后。上午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死状很可怕,从床上到门边全是大片血迹。看到的人都被吓到,这实在非常像谋杀。”
看了眼兴奋的阿伯道尔,米凯尔切了块蓝莓慕斯递给弟弟。
“然后呢?你不信官方说辞。”
“通常来说,都是不能信的,因为怕引起恐慌。”阿伯道尔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要我们来玩玩推理游戏?”
“你想怎么玩?”
“首先,安娜贝拉夫人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为什么?有什么证据支持吗?”
“据说她死的时候脸色像撞了鬼一样。”
“你不能指望一个人发现自己犯病没人发现会有什么好表情,肯定很绝望。”
“那么多血!”
“如果是医生所说的那种死因的话。”米凯尔说,“本来就会大口咯血。”
“最关键的是,她就那么死在里面。”
“噢,说到这个,死亡本来就很随意的,你有没有看过《一千种死法》?”贝利亚耸耸肩,“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缺少推理要素啊。”阿伯道尔叹气,“不能像马普尔小姐那样深入周边,又不能像夏洛克那样四处查看蛛丝马迹,也不像布朗神父那样有丰富经验。”
“你都没像他们那样去到处咨询信息,想做神探是要不辞辛苦的啊。”贝利亚说。“动机?受害者为人?谋杀方法?时间?证人?”
米凯尔把牛奶倒到漂亮的骨瓷杯里,从玻璃小罐里舀了点蜂蜜,最后还撒上些撕碎的玫瑰花瓣,然后递过去。
“感觉很麻烦,我多想像布朗神父那样看一眼就在凶案还没发生前就知道谁是凶手,或者一个漫不经意的小细节就能揭开谜团。”
“噢,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不过你不是很擅长搭讪嘛,可以从这方面入手?”贝利亚给出好心的建议。
“海因斯坦先生。”一个彬彬有礼,又略显干巴巴的声音响起,他们同时回过头去。
加特林·布坎南站在他们面前,老迈的父亲坐在椅中,看起来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请问?”阿伯道尔试探着问,以为加特林终于受不了枯燥生活主动过来谈话了。
“我的父亲想与贝利亚·冯·海因斯坦先生谈谈。”他略微鞠躬致意。
三个年轻人又相互看了看。
“很荣幸,请。”贝利亚说。
加特林把父亲的轮椅安置到桌边,随后就离开了。
现在三个人的目光全放在老布坎南身上。
衰弱的双手搭在腿上,头发只有稀疏薄薄的一层,昔日非常辉煌的老人现在只剩下一具枯瘦的躯体,脸上的皱纹多地相互重叠,眼皮耸拉地合着,喉咙一上一下地动,发出扯着风箱般的呼哧气流声。
脑袋垂垂地向前倾去,随即又惊醒似地后仰,他睁大了些浑浊的蓝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我认得你。”他说,声气衰弱地颤抖,含在喉咙里的嗓音。“我已经很老了,老眼昏花了,可是我想我认得你。”
贝利亚点点头,似乎有些漠不关心。
“很久以前,我见过你。”老布坎南的神情有些涣散。
“那时候贝利亚肯定还是个小不点。”无视贝利亚的注目,阿伯道尔轻快地说。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非常年轻气盛到足以热爱干傻事。”老布坎南说。
阿伯道尔不自觉地缩了缩,随即推算了一下贝利亚和老布坎南的年龄差距,不由得很怀疑老布坎南说的非常年轻到底是什么时候,但是对老年人来说,或许从前的时光都算得上年轻。
贝利亚微微蹙起眉,像是想了想。
“我不记得了。”他说,舀了勺黄桃布丁。
“你自然不会记得,那么多人。”老布坎南的声音是断断续续扯出来的,像是陷入催眠似的。
“很抱歉,我想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些什么?”贝利亚很轻易就会变得不耐烦并且表示出来,这似乎是他容易得罪人的原因。
“现在我能看见你了。”仍然轰鸣的水声里,老布坎南说,赞同自己般地轻轻点着头,“我看见你了。”
“然后呢?”贝利亚耐下性,米凯尔揉揉他的头发,用手指帮他梳理,示意他放松些。
“我想,既然现在你被人所爱。”米凯尔掏出手帕,帮弟弟擦去脸上的蛋糕渍,“那么至少,你应当变地更仁慈些。”
阿伯道尔望望老布坎南,又看看贝利亚,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它莫名其妙,而且显然涵义丰富,并且指向了一些危险的东西。虽然很可能事实只是老布坎南认错了人,他们两人似乎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然而贝利亚说,并没有像阿伯道尔想象的那样说些你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说之类的,而是似乎默认了老布坎南的话,仿佛他们很熟稔似的。
“你想要什么?”米凯尔也终于发话了,因为贝利亚现在已经像只抖刺的小刺猬一样流露出烦躁和敌意了。
老布坎南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几个不成句的音节在喉嗓间呼哧扯动,贝利亚的眉头越皱越紧。
“反正每个人都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贝利亚猛然起身,冷冷地说,随后就断然离开,米凯尔摇摇头,也随即去追弟弟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阿伯道尔很老成地感叹,老布坎南闭上眼,眼角有些湿漉漉的痕迹。
只有轰隆大雨在寂静中作响。
阿伯道尔一直没明白贝利亚和老布坎南那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在说什么。
直到当晚老布坎南死去。
之后他才慢慢觉得,其实事情早就有征兆和预兆,那些暗示般在语言之下流动的另一层语言,已经在他尚一无所知的时候,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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